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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又详细地询问了卫若兰许多事,方心满意足地出了卫伯府,径自去寻黛玉。

对宝玉之举,卫若兰心里倒有几分感激,刚送他出门回来,就听人通报说老太太找,他顿时想起自己求娶黛玉一事跟舅母说了,妙真也知道了,独忘记禀明卫母了。

卫母见到他就道:“前儿你娘来,跟我说相中了静孝县主,你可知道?”

卫若兰纵然心细如发,终究是男子,且有卫母看中程婉之一事在前,他便无意中略过了卫母。他没想到的妙真却想到了,见过方夫人后便亲上卫伯府,告知卫母,只说自己在栊翠庵里见到了黛玉几回,心里中意,除服之宴上方夫人也满意,意欲聘与林黛玉为妻。

闻得妙真已说明,卫若兰暗松了一口气,低头道:“孙儿知道。”

卫母道:“从前你嫌史大姑娘没有父母,不肯结亲,怎么如今反倒同意了你娘和你舅母的意思?你这样的人品本事,该娶个门当户对父母双全的才是。”

说话时,卫母不觉有些埋怨。

她亦曾在贾家见过黛玉,原想卫若兰年少有为,将来定能挣得一个锦绣前程,有无二品武职都不影响他,娶个略低些的妻室免压长房之势。倒是自己娘家侄孙未必有这样的能耐,想从中牵线做媒,也算补偿程婉之所受之苦,亦能令娘家重回上流。哪知她打算得千般好万般好,却没有料到妙真和方夫人都看上了黛玉,托北静太妃去询其意愿,卫若兰也没反对。

卫母得知此信时,北静太妃已经登门了,阻止不及。

她心里盘算了许久,仔仔细细地列出了许多对静孝县主的不满之处,只等卫若兰休沐,好好地与他说说,令他劝妙真改了主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卫若兰又有婚姻自主之权,卫母难以插手,唯有此策可行。

卫若兰淡淡一笑,道:“何谓门当户对?撇开卫伯府,孙儿亦不过是个五品武官之子,且父亲早早就不在了,虽有母亲,也早已出家。”

卫母听了,长叹一声,沉思良久,沉声道:“兰哥儿,我觉得不大妥当。”

言下之意就是她不同意卫若兰娶黛玉为妻。

卫若兰拧紧眉头,目光如海,沉沉地望着卫母,他一句话都没说的模样,令卫母一惊,随即撇开眼睛,望着几上花瓶里插着的几枝梅花。虽然瓶内有水,但那几枝红梅早已凋零,仅剩几片伶仃花瓣儿,这是卫若兰上回休沐在城郊梅园与人小聚时带回来孝敬她的。

上房陷入一片寂静,唯闻鸟雀清鸣。

卫母撑不住,缓缓道出自己的不满之处:“我也不是没有根由地反对。你看,静孝县主并无父母娘家,与你无益;虽然没传出多愁多病的名声,但那日我见她,娇滴滴的模样儿却是十分瘦削怯弱,于子嗣有碍;最要紧的是你自己能挣出个锦绣前程,倘若娶了她便是二品,岂不是叫人说你闲话?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老人传下来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何况,二房只你这么一个子嗣,担着开枝散叶的重责大任,该当娶个能助你又珠圆玉润的媳妇才是。”

卫若兰淡淡地道:“除此之外,祖母可还有不满?”

他越是冷静,越是面无表情,卫母心里越是拿捏不准他的想法,微微皱眉道:“这些还不够?这些是最最要紧的,你该放在心上才是。”

卫若兰道:“这些都是俗人的想法,孙儿就不认同。越是没本事的人,越是在意这些流言蜚语,孙儿虽算不得有本事,却也算不得没本事。据舅母所言,其他人家都是争着抢着地向静孝县主提亲,难道他们提亲时就没想到祖母说的这些?祖母只想到这些短处,怎么不提好处?按世人想法,静孝县主金尊玉贵,既有几代母祖嫁妆,又有圣人和娘娘的恩宠,即使没了父母,依旧是二品大员之女,五代世家之后,虽无族人,却有亲朋,又有林公之荫,许多武将世家感念其德,这些难道都不是好处?”

卫若兰自己是真的不在意这些,他所重者乃是黛玉其人,偏生世人不这么想,也只好拿这些事情来搪塞,亦是反驳祖母一番言论。

卫母听了,果然没话可说,她心里不免有些焦躁,皱眉道:“兰哥儿,你怎么就养成了这样乖僻的性子?祖母所说之言皆出自肺腑,都是为了你好。”只要卫若兰不娶黛玉,那么不会压倒长房,而自己的侄孙也会达成心愿,重振门楣,这是两全其美之事。到底卫母知道厉害,不敢吐露自己的心思,也不敢吐露程家的打算。

卫若兰开口道:“此事已在陛下和娘娘跟前挂了名儿,成与不成,皆非旁人之言可以左右,请祖母莫要太费心了,孙儿心里自有主意。祖母这般阻止,不免让孙儿心生疑惑,好好的一桩亲事,别人求都求不来,怎么到祖母这里,反都是不好了。”

卫母怔怔看着眼前模样气势越发出息了的长孙,眼光闪烁,十分晦暗。

卫若兰见状,心里闪过一丝明悟。

卫母最担忧之处并不是她说的那些不满,而是怕黛玉极得帝后恩宠,娶了这样的妻室进门,对卫伯和长房不利,也或者想给卫源求娶黛玉也未可知。长幼有序,世人都知唯有长房长子长孙才能承继宗祧,长房被二房压制已不妥,何况长房长媳又不得不对二房媳妇行国礼。

想到此处,卫若兰怒气暗生,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总不能任由祖母这些人继续为所欲为,一会子就叫安插在卫伯房内的心腹动作一二。

等卫若兰走后,卫母颓然靠在靠枕上。

晚间,卫母无心用饭,想了又想,叫来卫伯夫妇,也不提自己今日找了卫若兰之事,问道:“你们说,贾家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卫伯不理这些事,由卫太太开口道:“必然是应的,满京城里哪里能找到比兰哥儿更好的人才?何况静孝县主虽有恩宠和嫁妆,到底是父母双亡,又无娘家族人,寻常人家可瞧不上她。只是她若进了门,大房如何是好?我是不及她的尊贵,将来源哥儿媳妇也未必强得过她,大房被二房压倒,于家族来说,可不是好事儿。”

卫太太极精明,心思又缜密,这一二年来历经诸事,她若看不出眉目才怪。和自己母子相比,卫母自重卫若兰,但是和卫伯以及卫伯的前程相比,卫若兰就不算什么了。不借此机会改变自己母子处境,那才是有负自己的精明。

因此,说着说着,卫太太就落下泪来。

乍听卫若兰求娶黛玉,卫太太后悔得什么似的,暗恨自己没有提前一步。她也看上了黛玉能带来的二品武职,娶了黛玉,还怕自己儿子不如卫若兰?谁知竟叫卫若兰抢先了。

这么一来,哪怕此事不成,自己也难替儿子求娶了。

卫伯露出一抹深思,半日后道:“母亲,太太说得有理,都是次媳不能越过长媳,不然易生混乱。就好像那荣国府,二太太管家,大太太似有若无,追根究底,还不是大太太的出身不如二太太,被二房压住了。”

卫母骂道:“还不是你的缘故,倘若兰哥儿没出继,哪有这么些烦恼!”

卫伯唯唯称是,低下头时,目光却透着一丝不以为然。

“老太太,怨不得老爷,这不是为二叔着想吗?出继也是二叔到了阳间传了话儿,最看重兰哥儿。”卫太太忙替丈夫说好话儿。

“我难道不知这个道理?用得着你来提醒?”卫母瞪了卫太太一眼,满是不悦。他也只是脾气上来,骂卫伯这么一句,其实心里舍不得,就怕儿子和自己生分了,不然,得知卫伯假托次子之言将卫若兰过继后,她就会找卫伯算账了。

卫太太连忙赔不是,才使卫母怒气渐平。

过一时,卫母道:“我原想贾家还没回话,好好想个法子叫他们婉拒了北静太妃便是,如今想想,他们知道兰哥儿的好处,如何能同意拒绝?那些儿意欲求亲的人家,多是纨绔之辈,可比不得兰哥儿有本事。事关一族,你们有什么章程?我瞧着,便是这门亲事不成,只怕凭兰哥儿的能为,将来的妻室依旧赛过源哥儿媳妇。”

卫若兰官居四品,圣宠正隆,卫源身上只捐了个监生,在国子监读书,孰高孰低任是谁心里都有数,卫若兰容易娶得高门贵女,卫源却不大容易,只能在比卫伯府门第低的人家里头找。对此,不光卫伯夫妇,便是卫母也不大满意。

卫太太悄悄拉了卫伯的衣袖一下。其实,在得知北静太妃往荣国府提亲的时候,他们夫妇就已经就着此事说了不少回。

卫伯沉吟片刻,向卫母建议道:“既然如此,不妨分家罢。”

卫母闻得分家二字,顿时竖眉瞪眼,连道不行。

卫伯解释道:“这一二年,源儿总是被兰哥儿衬得黯淡无光,同窗也笑话他。他们的年纪渐渐大了,过了年,源儿也将满十五岁,若是议亲的根基富贵再比兰哥儿的低,不知道旁人怎么笑话儿子这一房!若是分了家,就是两家人,源儿再不用受兰哥儿的压制,我这个做伯父的也不用让人笑话说在圣人跟前的恩宠不及侄儿。”

卫母面露踌躇之色。

卫太太忙含泪诉说道:“老太太,这一二年,比起源儿来,我更心疼老爷,多少人背地里笑话老爷,我就不一一列举了。便是有人面上不说,心里也都觉得老爷不如兰哥儿,说老爷自作自受,说老爷舍本逐末。”

卫太太是最希望分家的人,先不说卫若兰的本事压倒丈夫和儿子,就是她,也早厌了二房三房吃住在府里的行为,二房只卫若兰一人还罢了,三房那么一大家子人口既多,开销又极大,四季衣裳首饰吃食月钱等,竟是自己这一房的两倍还多,就凭着老三五品官儿的俸禄够作什么?他们花的有一半都该是自己这一房的。

卫母不知卫太太还有这些心思,只顾着心疼卫伯受到的委屈,望向他的目光十分慈爱,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件事?”若不是因此事,她也不会想着压下卫若兰的风头了,就是担心他本事太大,衬得卫伯愈加平庸无能。

卫伯道:“老太太的意思是?”

卫母叹道:“叫我好好想一想罢,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哪里舍得削下一块?”

卫伯和卫太太明白卫母没有一口拒绝就是有些动摇了,出了上房,相视一笑,此时此刻这对夫妇当真是心有灵犀,都恨不得早日将卫若兰分出去。

卫母并没有考虑太久,隔一日就下了决定。

叫来卫伯、卫若兰和卫三叔,卫母就道:“虽说父母在不分家,但也都是说父不在,而非母不在。而且,我原想着等我百年之后你们再分家,后来想想竟不妥,死后三年是孝期,孝期不能分家,没了我,你们三房未必能处得好,倒不如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就分了,由我坐镇,该你们的就是你们的,必然不会叫你们任何一房吃了亏。”

不等卫伯和卫若兰开口,卫三叔已经嚷道:“不妥!母亲,万万不可!您还健朗着,哪能这时候分家?将孝顺您老的事情都推给大哥,叫外面的人怎么看我们二房三房?”

卫三叔想的是,在卫伯府一日,旁人就说自己是卫伯府的三老爷,分了家,自己可就只是一个五品官儿了,不仅门第落下三千尺,而且也难以优渥度日,挥霍自己的家产来供应妻儿子女的锦衣玉食,他是万分舍不得。

卫母瞪了他一眼,道:“在你们丁忧结束后就该分家了,是我舍不得,才拖到如今。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只是你也别太想着便宜了。”

见卫母心意已决,卫三叔扁扁嘴,不说话了。

卫若兰早在那日和卫母的一番话后就有所预料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对三房来说分家不好,但对他来说,分家倒是一件好事,免得将来黛玉进门后,上头当家主母压着,也不用看卫母的冷眼。分家后,卫母必然是由长房奉养。

即使心里愿意,卫若兰面上也露出悲伤之色,口述不舍。

卫母感叹道:“我也知你们不舍,只是谁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凑在一起过日子难免有些口角,成了乌眼鸡,倒闹得不好看,不如分了清净,远香近臭,日后更加和睦了也未可知。”

卫三叔撇撇嘴,这话他不信,对大房没好处才怪。

卫母却是雷厉风行之人,下定决心后,告知三房子孙,吩咐卫伯叫来族老和账房,说明分家一事,然后命他们共同清点卫伯府的祖业和家产,她虽心疼卫伯,但也不愿意亏待了卫若兰和卫三叔,秉着公平之心分家,不偏不倚。

族老们先觉惊异,随后却都了然,他们的家事自己管不着,随他们的意罢。

因急着在卫若兰进宫值班之前料理完分家事宜,卫伯找了许多账房办事,连夜清点,两日后,清单列出,都无异议。最后,根据规矩,祖业和府邸都归于卫伯所有,其他田产、房舍、商铺、银钱等都分三份,卫伯和卫若兰、卫三叔每人一份。

卫伯以仁义之姿叫卫若兰先挑,次后卫三叔,他们不要的就留给自己。

其实这三份家产都差不多,商铺田产等都是有好有坏,十分均匀,祖业都归卫伯了,卫伯不至于在这上头做出难看之事,叫人笑话。卫家也曾向朝廷借了些银子,在分家时就先扣出了这五万两银子,意欲择日归还,剩下的才平分。

卫若兰谦让卫三叔,卫三叔摆摆手,道:“我瞧着都差不多,你先挑。”

闻言,卫若兰随便挑了一份。

等卫三叔跟着挑过后,卫伯收下最后一份清单,命人前去料理,田产房舍商铺等须得过户到卫若兰和卫三叔名下,其他陈设器皿古董字画书籍银钱等东西也得随着二房三房搬出卫伯府,其繁琐之处,亦难详述。

这时,卫母又道:“我那些梯己等了百年之后再分给你们,平分四份,两份给兰哥儿,长房三房各一份,也记进去,免得我死得快,来不及留下遗命。”

族老听了,亦记录下来。

卫三叔心下极为不满,但当众却不好开口,只能恨恨作罢。他想的是,自己和卫若兰搬出卫伯府了,卫母把自己的好东西悄悄给了大房,自己和卫若兰如何知道?偏又都是卫母的梯己,唯有她自己能做主。

卫若兰不在意,他没有住进卫伯府分给他的一所五进大院子,而是命人将东西搬到自己平常居住的别院,紧赶慢赶,赶在进宫前将之一一清点入库。

安排妥当,卫若兰进宫去了,命心腹留意外面的风言风语,只要不殃及黛玉便不插手。

疾风却甚是机灵,找到林涛,详述卫母反对卫若兰求娶黛玉,怕二房压倒长房,又有别的打算,卫若兰不同意卫母之命,方有卫母起意分家等事,求他相助,以免卫家有人以此生事,破坏黛玉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