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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来,贾琏除了料理庶务捞油水,便一直跟着李明读书习字,学习从来没有人教导过他的治家为官之道。李明不强求他做文章考科举,只是希望他读了书后明理懂是非,不做那些违法之事。每每想到属于自己的家业一直有人虎视眈眈,贾琏就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只是到底过了二十岁,没有那么大的毅力读书,即使如此,也很有进益,不再是一肚子草包。

周瑞夫妇纵使是王夫人的陪房,仍是荣国府的家奴,所以贾琏就直接捆了他们,堵住了嘴,但冷子兴却不是,于是贾琏就以盗窃府中财物为名,送他见官。

这次,贾琏没有拿贾赦的帖子,而是用贾政的帖子。

贾政本不在意这些事,正为周瑞夫妇之贪而怒,一个劲地叫贾琏赶紧料理。

周瑞管着荣国府春秋两季的地租子,从里头捞了许多油水,周瑞家的仗着是王夫人的心腹,又嘴甜心巧,讨好各房主子,得了不少赏,下头又来奉承她,送了不少礼,加之素日霸占他人良田等,贾琏竟从他们家里抄出五六千金的财物来。

贾琏呈给贾政看,贾政气得浑身颤抖,连声道:“送官,送官!此等卑劣仆从,败坏我贾家名声,定要送官,严惩不贷!”又怨王夫人无能,竟叫这样的人哄了这么些年。

贾琏心底讽刺一笑。

他的贾家?几时贾家成他的了。

贾琏等他发完火,道:“二叔,等官司了结后,从周瑞家抄出来的财物须得充公,那几件被盗窃的古董也得送还库房,只是衙门需要一些打点才能速速了结,免得名声不雅,我手里无钱,想从里头拿些钱出来用作打点,不知二叔意下如何?”此充公乃入荣国府公中。

贾政面上怒色犹未减少,点头道:“我不懂这些,你自己料理便是,定要严惩。”

贾琏含笑恭维几句,命人将堵住嘴的周瑞夫妻带了出去。

他截留了一千两银子作梯己,又从里头拿些出来打点,现今为官的长安守备云光乃是熟人,贾政的帖子送过去,加上几名苦主俱在,下头已经按照贾政的要求料理完了。

周瑞夫妻作为家奴盗窃家主财物,判枷号示众十天,然后流放三千里。

同伙冷子兴判监、禁十年,家产充公。

贾琏十分满意,根据他的意思,衙门将周瑞家的财物判归荣国府,其中从别处霸占而来的归于苦主,找不到苦主的充公,此公乃朝廷也。

贾琏本想借周瑞夫妇之口,得些王夫人素日的旧事。据凤姐所说,那些包揽诉讼之事王夫人没少做,她当时起意也是因此故。只是这些年经历了儿子早丧、女儿进宫、幼子多病多灾,王夫人才收了心一心吃斋念佛,张金哥一事是受不住老尼的求肯,方命周瑞家的料理。

后来贾琏想到宫中的元春,王夫人之势渐成,堪与贾母一争长短,便觉此时捅破,贾母必定护她,反倒说自己的不是,影响府里,贾琏便不再提此事。

那周瑞夫妇也乖觉,似乎还想让王夫人救他们,既然衙门没问,他们就没提起这些事。

带着剩下三四千金的财物回府,贾琏迎面就见金钏儿板着脸道:“太太找。”

冷眼旁观这一年多,贾琏如何不明白府里下人的心态?除了对贾母、王夫人、和贾政、宝玉父子发自内心地毕恭毕敬,几时将自己的父母和自己放在眼里了?凤姐能逞威风也是因她是王夫人内侄女兼曾经管家之故,便是如此,在这些人心里也不如前四人。

虽说是他们一房品行有瑕,但老爷好色,太太贪吝,目前都不曾做过强取豪夺之事,也没对下人朝打暮骂,只是不如掌管中馈的二房大方罢了。

贾琏冷笑一声,瞅着一脸不平的金钏儿,讽刺道:“一个丫头也敢在爷们跟前耍性子!真真是好教养!莫不是忘了谁才是正经主子罢!”

说毕,扬长而去。

他没去王夫人房中,而是先去回贾赦,闻得斩断王夫人一条膀臂,又得财物若干,原本年老昏花正听姬妾唱曲的贾赦立时精神一震,放下酒杯,盯着儿子道:“既如此,你早些安插自己的心腹接手周瑞的职责,免得叫别人抢了先。”

贾琏笑道:“老爷放心,儿子已命林之孝接手。”

贾赦想了想,将一干姬妾撵出,点头道:“不错,林之孝可使,他是个忠心的,又是个有分寸的,没像府里头那些家伙个个捧着高的踩死低的,或者仗势欺人。只是,万万用不得赖家的,那是老太太的心腹嬷嬷之后,手里头可不干净,倘或管了咱们阖府的地租子,不知道得捞多少好处。何况,老太太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宝玉,叫她的人管事,不就是给宝玉管事?”

贾琏听了,顿时一怔,问道:“老爷怎么知道赖家手里不干净?”反倒是他,经李明提醒,才察觉其中的藏掖,已恨赖家久矣。

贾赦冷笑道:“他家世代为仆,一个月就那么几两月钱,都不够做一身衣裳,便是赏钱也顶多几百两,倘若干净的话,哪里来的齐整大园子?又那里来的呼奴喝婢日子?除了赖大两口子,其他人都在家里享福?赖尚荣又凭什么捐的官儿?”

贾琏迟疑了一下,道:“老爷既清楚,如何不作为?”

贾赦抬手就想把酒杯丢到他头上,但想到贾琏没惹自己生气,遂强忍住了,冷笑道:“像你一样抄了周家么?放屁!说得容易,做来何用?又不是我的家,抄得的东西又不归我,我费那么些心思作甚?再说,你道赖尚荣脱了籍为的是什么?只是为了做官儿?不是,乃因他们家的一应财物房产都在赖尚荣名下,不是咱家的奴仆,名下的财物就不归咱们。”

贾琏忙道英明,心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贾赦又道:“我见你这一二年大大地长进了,可见你姑父留给你的人得用,你那媳妇怎么长进了还在前儿说那样口无遮拦的话?莫不是对二太太顺从惯了就处处以她为先了?亏得林丫头是个心胸豁达的,恼过就丢开了,不然有你们的苦头吃!饶是这么着,皇后娘娘还接了她去。回去好好教教你媳妇,不会说话就别说,不说话能死人不成?”

贾琏诧异道:“老爷怎知李先生是林姑父留给我的人?”

贾赦哼了一声,指着他骂道:“你老子我又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看不到听不到?滚滚滚,见了你我就烦。”

贾琏低下头,迅速退了出去。

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回头看了贾赦一眼,他正举杯吃酒,嘴里哼唱着小曲儿,见状,贾琏心中忽然一酸,自己的父亲只比贾政大几岁而已,却显得苍老了十多岁,既是自己贪杯好色,又何尝不是未曾如意所致?倘或真是无能,又怎会将省亲别墅之事料理得井井有条?

又去回了贾政,贾琏方将财物充公,堪堪妥帖,贾母派了鸳鸯来叫他。

及至到了贾母房中,果然见到王夫人坐在下面垂泪,探春李纨宝钗等皆围着安慰,贾琏刚刚请了安,就听贾母道:“怎么一回事?好好儿地怎么突然将周瑞两口子捆了?有什么事情不在府里解决,非得送官?”王夫人断了一条膀臂,贾母不恼反喜,老人家记着周瑞家的好处呢!只是,家丑不可外扬,贾母便对贾琏的行为有些不满了。

贾琏义愤填膺地道:“说来真真是话长,老太太且听我一一道来。”

前因后果道明,贾琏又道:“许是周瑞家得罪了人,故送了证据给二叔,二叔若时包庇周瑞家,那人将证据和苦主直接送去见官,到时候满城皆知,岂不影响前程?二婶子,不知道这事儿二叔可与您说了?”最后一句话是对王夫人说的。

王夫人已经惊呆了,满腹责备无从说起。

探春忙道:“既有此事,怎么老爷和二哥哥都没跟太太说一声儿?太太只当周瑞家的无辜,又陪了自己这么些年,正伤心呢。”

闻言,王夫人脸上出现一点动容之色。

其实贾政去过王夫人房中了,斥王夫人御下不严,败坏娘娘和府里的名声,又叫她查查其他的陪房是否有违法乱纪的行为,说毕便拂袖而去。其中详细贾政都未曾说起,王夫人一头雾水,所以才命金钏儿找贾琏,结果被贾琏一顿抢白,没奈何,想着周瑞家的在贾母跟前也体面,才以家丑不可外扬之说请贾母叫贾琏过来询问。

贾琏淡淡一笑,没有说话,见贾母无事吩咐便退下了,径去寻凤姐。

上房归于寂静,良久,方听贾母对王夫人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周瑞两口子虽跟了你多年,到底比不得老爷的前程。”

王夫人忙站起身,垂手回道:“老太太说得是,我原以为他们无辜,方才如此伤心,也是怕家丑外扬的意思。既然他们已经影响到了娘娘和老爷的前程,便是老爷不说,琏儿不办,我知道了也不能饶了他们。”

倒是宝玉想起周瑞家的为人,得知他们的下场,忍不住滴下泪来。

贾母心疼宝玉,问王夫人道:“二月十二是林丫头的生日,衣裳做好了不曾?”

提起黛玉,宝玉顿时来了精神,喋喋不休地道:“妹妹爱雅淡,雨过天青色的缎子或是做夹袄,或是做比甲都好,配上画着水墨山水的白绫裙子。”

探春笑道:“二哥哥,岂不闻白绫上画了水墨山水,不雅反俗?”

宝玉听了,反驳道:“你懂什么,大雅大俗,原本就没个定论,衣裳是人穿的,又是用来烘托人的,端的看是什么人穿,才有什么样的雅致。同样的大红衣裳,你们穿了个个都是美人儿,不觉俗气,老太太房里的傻大姐穿了,你们说是俗是雅?”

众人闻言,都笑了,点头称有理。

王夫人方回贾母道:“缎子早已备下了,针线房上正要跟大姑娘量尺寸,大姑娘就进宫去了,只好等大姑娘出宫再说。”

贾母摇头道:“玉儿身边的丫鬟都在府里,她们经常给玉儿做衣裳,焉能不知玉儿的尺寸?一月半月定无甚变化。况且,玉儿不知几时出宫,倘或生日的前一天出宫,衣裳当天就能赶制出来不成?那得多粗糙。叫针线房的人去问紫鹃,得了尺寸就好好地把两套衣裳做出来,再按照公中的旧例,给玉儿打两套头面,务必精细些,不许敷衍了事。”

王夫人只得遵命。

贾母又对鸳鸯说道:“玉儿还没出孝,戏酒都不用了,只叫下人来磕头就完了,等出了孝再好好地热闹。倒是我叫你找出来的两幅字画你收好了,等玉儿出宫给她赏玩。”

鸳鸯答应了一声,记在心里。

王夫人急着去安排其他陪房接管春秋两季地租,借着吩咐针线房的名义忙忙告辞,岂料刚欲吩咐下去,就听外头说老爷们已经指定林之孝接手周瑞的差事。得知此信,王夫人顿时气了个倒仰,因是她的陪房出错,便是不满,也不能表白出来,怕惹恼贾政。

却说贾元春自省亲那日,回到宫里,命人将当日所做的诗词,命探春誊录妥协后,自己编次,叙其优劣,命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之后又想起大观园中的景致,不忍将其封锁,便想起几个姊妹来,遂命夏守忠到荣国府下了一道谕旨,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又命宝玉仍旧随着一起进去读书。

皇后听了这道谕,对黛玉道:“你这位表姐,倒是个有趣的人。”

彼时已经出了正月,天气渐暖,已有不少人着了春衫,打扮得花枝招展,独黛玉仍裹披风,正坐在皇后对面的秋千上与花鸟同乐,闻听此言,抿嘴一笑。

元春青睐宝钗,处处以宝钗为首,反倒让她松了一口气,横竖她没有木石姻缘的心思。

看着悠闲自在的皇后,黛玉跟着悠然起来。

她初次进贾府时已是步步小心处处留意,到了宫里自然没有骄矜,原以为皇后处于大明宫三殿正后方的处所必定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肃穆非常,不想却如入仙境,宫内宫外鸟语花香,处处都是花草树木,已有许多鲜花争相绽放。

正如皇后先前所言,宫里地面厚厚地铺了几十层的砖块,既非园林,自难栽种花草,于是皇后便命人以缸盆植之,台上廊下、栏内路边,挤挤挨挨满目春意盎然。

黛玉惊奇极了,喜欢极了,尤其钟爱身下的秋千和皇后身下正坐着的藤椅。

皇后抬起头,见几只色彩斑斓的鸟儿环绕着黛玉,两只落在肩上,一只落在膝上,任由黛玉伸手抚摸逗弄,配着身后鳞次栉比的花花草草,比画儿还好看,忍不住笑道:“怪道你生在二月十二,果然是百花仙子,不然这鸟儿何以通了灵?”

一只鹦鹉学舌道:“百花仙子,百花仙子!”

黛玉点点这只鹦鹉的脑袋,道:“就你惯会讨人欢喜。”

语毕,笑对皇后道:“二月十二出生的人多着呢,难道个个都是百花仙子?我倒觉得自己只是一株草木,而娘娘才是真正的凤凰儿,不然何来百鸟?”

皇后捶胸大笑,道:“真真你这张嘴,又巧又甜,怪道都说你不刻薄人的时候,让人喜欢得不得了。是了,我怎么忘了,贾家可有一个丫头也生在二月十二,没的叫人恶心,一个丫头的生日也值得拿出来说与人知道,偏偏与你相提并论。”

黛玉倒是没放在心上,叹道:“这也没什么可恼的,外祖母家的丫鬟个个伶俐俊秀,鲜花水葱似的人物,倘若我们这些姊妹们没有主子的身份,为人处世只怕还不及她们。”

皇后笑道:“你又妄自菲薄了,便是我素日所见的主子小姐,也没一个似你这样伶俐剔透。人哪,生来看命,命好的是主子,命不好的是下人,也有下人翻身的,也有主子落魄的,世事无常,这些都说不准,所谓众生平等,只是一句虚妄罢了。”

黛玉细想,也有几分道理,又好奇道:“娘娘如何连外祖母家这点子小事都知道?”

皇后看了她一眼,得意地道:“我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何止这一件?说起贤德妃的谕,横竖里头没提你的名字,只说宝钗等,你和你那三位表姊妹都被囊括在等字内,明儿出宫可别巴巴儿地跟着住进去。若只是你们姊妹倒也罢了,偏有一个爷们在里头,不成体统。哦,是两个,贾家那个寡妇奶奶自然带着儿子一起。”

黛玉笑道:“娘娘放心,我本就不曾打算住进去。自从知道世人对男女太过不公,我便谨慎了些。原本我们无错,偏生出了事情,错都在我们,须得我们承受苦果,既无法扭转世人的想法,唯有自尊自重,不落人话柄。”

就好像史湘云,宝玉闯进她的卧室里,又百般央求她梳头,是她的错吗?不是。不是她的错,偏要她来承受一切后果,这便是不公了,即使不公,也无可奈何。

皇后点头笑道:“就是这么个话,你自己尊重,旁人打听时自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赶明儿你出了孝,我给你说亲,保管有的是人登门来求,说不定重现一家有女百家求的盛况,我也白得许多东西,他们来求我,总不能空着手。”

一席话说得黛玉面红耳赤,不满地道:“娘娘,我还在守孝呢!”

皇后笑道:“所以我才说等你出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