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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秋围结束,长泰帝起驾回宫,热闹的铁网山瞬间安静下来,只留下林间草丛中斑驳的血迹和投放后因机灵未被打到的一些飞禽走兽。

屈指一算,卫若兰跪经祈福也快一个月了,本来他跪经祈福就没什么正经名义,此次得到重赏后他转身奉给卫伯,当着御前并众人之面,卫伯岂能收下?唯有和卫若兰一起磕头谢恩,令他自己留着,并且命他随自己回京,回禀老太太一声,就入宫当差。

林如海和贾敏的四十九天法事尚不足一月,黛玉依旧留在山庙继续。

皇后起驾前黛玉前来相送,皇后依依不舍地道:“咱们娘儿俩倒真真是投缘,你这孩子是个好的,既能陪我画画,又能陪我作诗,最难得的是没那些人的俗气,若不是你为父母做法事,我就带你一块儿回京了。罢了,我已命人赏了百苦那老和尚一些冬衣米粮,又赏了几亩地,你在庙里好生照料自己,赶明儿回京,我再召你进宫陪我顽。”

临走前,皇后不忘给黛玉留下一套用来画油画的颜料器具,包括她们这些日子里涂鸦胡诌的一些画作诗词,额外又赏了一些素缎白绫等料子做衣裳,又说今年秋围的皮子有宫里的人硝制,等晾好了再打发人给她送几张好皮子做冬衣。

黛玉亦是恋恋不舍。

虽然相处了不到十天,但是在皇后身边的这些日子里,她的眼界为之一阔,原来世间竟有这样洒脱不羁的人物,原来女子也可以活得这样逍遥自在。

作为一国之母,她并没有被世人的重重礼教所束缚,她很潇洒,是真正的洒脱,由内而外内外如一的洒脱。据刘嬷嬷所说,自己是入了皇后的心,才会见到她这一面,平常人顶多见到她作画的场景。她高兴了就大说大笑,不高兴了就大吃大喝,喜欢看话本,常常为古人落泪,看水浒传时骂宋江,看西游记时斥唐僧,看三国演义时叹周瑜,在作画的时候不修边幅,喝酒会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拉着身边的人去赏花赏月,逼着众人吟诗作赋。

黛玉有幸看到皇后的醉态,在秋围的第六天晌午,自己倒还好,诗词信手拈来,联句作赋反应敏捷,皇后身边的宫娥太监则是苦着脸,齐齐地从袖子里抽出几张纸来,念着上面的唐诗宋词糊弄皇后。皇后醉意朦胧难以分辨,清醒后就把这些事忘到脑子后头。

黛玉觉得皇后应该记得诸宫娥太监的行为,只是不追究罢了,众人也都心知肚明。难怪皇后身边的宫娥太监都对皇后忠心耿耿,对于皇后揭长泰帝短处的行为都习以为常。

唇畔噙着淡淡的笑意,黛玉目中清光灼灼,迷茫尽散,她决定效仿皇后,遵从父教。

父亲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了。

皇后娘娘不理后宫争斗,不正暗合了父亲嘱咐她别在小小宅门内与人争闲气的话吗?

盯着跟前刚支起来的画架和画笔颜料看了一会,黛玉回头对刘嬷嬷道:“等回到府里嬷嬷记得提醒我,叫人把咱家关于西洋油画的书籍找出来,包括家里收藏的那些西洋画西洋书和西洋玩器,等我学会画油画了,也给娘娘画一幅肖像。”

沉吟片刻,她又笑道:“就画凤后醉酒的场景儿,一定好看。”

刘嬷嬷原本听了她的话点头以示记住了,待听到后面的一句话,忍俊不禁地道:“老奴看行,叫娘娘看看自己的醉态,瞧瞧身边人的为难模样。”

黛玉道:“我是效仿娘娘之举,绘画留念。”

说到这里,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而一笑,笑得肚子痛了,伏案哎哟。

刘嬷嬷上前给她揉肚子,无奈地道:“我的好姑娘,快别笑了,仔细肠子疼。不过,姑娘想到什么了,笑得这样厉害?”

黛玉摆摆手,只顾着笑,就是不说话,她想起皇后给当今圣上画的肖像了。

皇后才开始学油画,画得并不好,工笔画却是极好,尤其是花鸟图极有名家气象,几乎不比黛玉收藏的宋徽宗真迹逊色。在和皇后学油画的时候,黛玉见到皇后特地拿出她以前的画作以示炫耀,其中有一幅圣上抱花喂鸟图,无论是花还是鸟,或者是鸟笼,都栩栩如生,无可挑剔,唯独圣人穿着西洋人的衣裳,戴着西洋人的帽子,拿着西洋人的拐杖,衣裳和帽子的式样在西洋画上不奇怪,但穿戴在圣上身上却是不伦不类,令人看了就想大笑。

犹未想完,忽见紫鹃走进来,道:“姑娘,老太太和琏二奶奶打发几个三等婆子给姑娘送东西来了,正在外面等着。”

笑声顿时中断,黛玉缓了好一会儿方道:“请她们进来。”

进来四个服色鲜明的婆子,黛玉细细一打量,其中有一个极为眼熟,仿佛是自己丧母之后来接自己的三等仆妇之一,其他几个也都在贾母和凤姐身边见过,等她们请安后,命人看座倒茶,开口道:“老太太打发几位妈妈来,可有什么话?”

最眼熟的那个仆妇满脸堆笑,道:“老太太和宝玉都惦记着姑娘,好容易秋围结束才得以打发我们来,问姑娘几时回家?又说深山破庙里寒冷,姑娘身子弱,竟是早些回家才是。”

黛玉站起来听完,坐下道:“七七十九天的法事才做了不到一个月,如何能中断?回去禀告老太太,就说我十月下旬回京,请她老人家千万保重自己,不用过于惦念我。山里头虽冷了些,但有老太太早些时候赏的大氅,倒不妨事。”又问可还有其他事情。

凤姐打发来的婆子则道:“奶奶怕山里庙里冷,特地打发我给姑娘送两篓上等银霜炭。”颇有几分凤姐的品格儿,干脆利落地交代完,便不再言语了。

黛玉含笑致谢,又命留了茶饭,给了赏钱,方命人送出门。

紫鹃和相熟的婆子悄悄说了几句话,塞了两个银锞子给她,回来告诉黛玉说府里忙得脚不沾地,原本没想到这一出,可巧圣驾回京,有几家相好的互通消息,府里都知道皇后娘娘召见黛玉了,故而忙忙地打发人过来送东西并打听消息。

黛玉点了点头,只说知道了,复又低头作画。

不管京城里如何沸反盈天,关于卫若兰出继的一番流言蜚语,刘嬷嬷早跟皇后身边的昔日姐妹打听到了,黛玉感慨过后,料想一时半会不能了结,遂仍清清静静的给父母跪经,四十九日后刘嬷嬷方命人传话给荣国府,贾母次日便打发车轿命贾琏来接。

刚进贾母大院的垂花门,就见到前来迎接的凤姐。

黛玉深知凤姐和贾琏一样,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子,贾琏来接自己时愈加恭敬,一路上安排得妥妥帖帖,不见一丝怠慢,此时见到凤姐亲自迎接自己,黛玉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对她微微一笑,由她挽着自己的手一起进贾母的院子。

此时宝玉、宝钗并三春俱在房内陪着贾母说笑,薛姨妈亦在侧,旁边又有李纨捧着茶果,却不见邢夫人和王夫人的踪影,想来正为省亲别墅一事忙碌。

贾母一见到她,就忙不迭地揽在怀内心肝儿肉地叫了一通,又问吃得好不好,又问睡得好不好,又道:“庙里那起子和尚怠慢了玉儿不曾?怎么瘦成这样了?定是只吃斋菜所致。鸳鸯,拿些好燕窝补品送到厨房,叫厨房里炖了给林姑娘送来,好好地补一补。”

鸳鸯答应一声,自去安排。

黛玉谢过,道:“老太太疼我,只怕我受委屈,其实并不曾瘦,乃是长高了。”

宝玉坐在旁边,心中不断品度,果然高了些,眉梢眼角全然是赞叹之意,没想到两个月不见,黛玉的言谈举止更见飘逸出尘,竟似神仙一般。

吃过茶,贾母问起皇后召见一事,黛玉略一思忖,含笑道:“娘娘怜我年纪小,闻得我在山上替父母做法事,白天便召见了几回,别的还罢了,倒是得了娘娘几件好东西,老太太若喜欢就留着。”说毕,命人将皇后赏赐的画具颜料并绸缎衣料等物呈上。

贾母看过,自让她收着。

从贾母房里出来,东厢房早有留在看家的嬷嬷宫女带人收拾妥当了。

没几日,刘嬷嬷带人将黛玉说的书籍画作找了出来,黛玉自行学习,因荣国府里忙到此时已经处处齐备,没有疏漏之处,贾政择日上奏,获准元春于次日正月十五元宵节省亲,府里越发忙到不堪,日夜不闲,莫说连年都不曾好生过,便是祭祖也不曾用心。

和贾家不同的是,没有后宫嫔妃省亲一事忙碌的卫家祭祖一如既往,肃穆非常。

这些日子关于卫若兰的流言蜚语不仅没有丝毫停歇,反而较从前更加厉害,满城沸沸扬扬。偏偏九月里皇家秋围,卫若兰大放异彩,无论旁人怎么说,卫伯都不肯同意将他过继给卫二叔,以免旁人认为他见不得长子出人头地,急急忙忙地行动。

卫太太心内暗恨卫若兰在秋围上展现出来的本事,但也清楚这时候将他过继的话,人人都会指着自己夫妻的脊梁骨,痛骂自己夫妻没有父母之慈。

因此,她暗中推动流言蜚语,逢人问时,面上却说舍不得将卫若兰过继出去。

卫若兰清楚,自己当差后,深受圣上恩宠,力压卫源,令卫源本人如明月之畔的一颗星子,黯淡无光,他们都恨不得把自己过继出去,但都不愿意背负着骂名,不提流言蜚语,待自己越发和颜悦色,整个卫伯府一派其乐融融的气象,旁人都觉得他们不会将自己过继了。

这不是卫若兰要的结果,所以祭祖之际,他再次以传音入密的功夫向卫母哭诉道:“母亲,今日父亲得了许多瓜果金银,儿子仍无子孙祭拜,好生凄凉。”

紧接着,他又对卫伯道:“大哥,请大哥垂怜,千万给小弟过继嗣子,供以香火。小弟心愿难了,一直徘徊不去,倘若大哥舍不得将若兰过继给小弟,将源儿过继给小弟,小弟亦感激涕零,至于其他血脉较远之辈,大哥竟是不必浪费精神了。”

同样的话,又传给族中几位老人,皆是哀求。

众人原本只当是有人想把卫若兰过继出去,或者是卫母和妙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让卫二叔有后,故此传出那样的流言,此时听到飘飘忽忽凄凄凉凉的言语,他们无不变色。

相顾骇然之下,七嘴八舌地询问对方,听说对方都听到了卫二叔的话,宗祠内为之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