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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梁画栋,奇花异卉,妆点出春日的缤纷,宛若出自名师丹青,黛玉立在鹦鹉架下,麻服无纹,发顶无饰,面上无妆,其超凡脱俗越发与院中的热闹格格不入。

耳闻湘云之语,目睹湘云之状,黛玉亦以顽笑相对:“免礼!”

在众人包括史湘云俱是呆愣之际,她挺直脊背,款款走到苔痕点点的台阶之上,衣袂翻飞,水袖逶迤,几欲乘风归去,唇畔仍挂着那一抹让满院百花为之失色的浅笑,似讽非讽,似冷非冷,柔软中又透着刚硬,道:“县主之位全赖圣人之赐、先父之荫,原非我之功劳,愧受恩德甚矣,焉能在侯门千金跟前恃此而威?”

虽然已经没有父母依靠,且自己寄人篱下,但黛玉向来不是忍气吞声之人,其口舌之伶俐人尽皆知,曾说得王夫人心腹周瑞家的一声不敢吭,此时面对湘云之调侃,自不肯让。黛玉天生七窍玲珑,如何听不出史湘云话外之音?

史湘云心内原有毛病,听了这话,顿时涨红了脸,不知以何言相对。

宝玉在一旁只是笑,宝钗忙对黛玉笑道:“姊妹们都在老太太房里,老太太正等着林妹妹一起呢。”聪慧如宝钗,亦如黛玉一般,清楚湘云的一段心事。

从前黛玉虽深受贾母疼爱,但姊妹中身份最高者乃是一门双侯的史家嫡长女史湘云,迎春、探春皆是庶女,惜春是未袭爵的进士贾敬之女,自己和黛玉不用说了,薛家是皇商,林家无爵,作为保龄侯之侄女,又是贾母的娘家侄孙女,自小在荣国府长大,湘云行事自然不怕人,每每来至贾府,纵使与黛玉同住,也没少跟黛玉争锋相对。

如今黛玉突然被封为县主,身份堪比郡王之嫡女,不能再以门第而论,而是有了君臣之别,岂是侯爷侄女可比?因而,湘云话里不止是顽笑而已。

黛玉看了宝钗一眼,微笑道:“父孝在身,为免冲撞外祖母,且容我换件衣裳。”

说毕,转身回房,并不在乎湘云所遭遇的难堪。她虽不喜宝钗心里藏奸,但不得不说宝钗的确是聪慧之人,自己丧父进京后,再不曾听到她口呼“颦颦”二字,如今又为湘云解围,可见其心思剔透,难怪湘云自打宝钗进府后处处推崇她。

等黛玉出来,湘云已不在门前了,只有宝钗和宝玉站在台阶下一面说话,一面看着院中的丫鬟来来去去,一个脸如银盆,一个面若满月,几可入画。

走下台阶,三人进入贾母房中。

彼时湘云正依偎在贾母身边,大笑大说,不受前事影响,其心胸之阔朗,可见一斑。

贾母听湘云说话时本就满脸笑容,见黛玉走进来,笑容更胜先前,但看到宝钗和宝玉同行,眼底微微一暗,向黛玉招手道:“玉儿快到外祖母身边来,宝玉不去找你,你就不过来了,把外祖母忘到脑子后头了不成?”话虽如此,语气却依旧充满了慈爱之情。

黛玉忙道:“我便是忘了别人,也不敢忘记外祖母。外祖母房中亲朋好友你来我去,皆为庆娘娘晋封之喜,我一身晦气,怕过来冲撞着了,倒不好。”

贾母叹了一口气,目露疼惜之色,责备道:“你也太小心了,何至于此。”

黛玉淡淡一笑,自择下面的椅子坐了。

一时丫鬟捧了茶果送上来,正吃着,凤姐忽然从外面走进来,一改先前风也似的速度,身后跟着平儿,见她满面笑容,平儿满脸娇羞,众人疑惑间就听贾母笑问道:“平儿出门子好些时候了,今儿怎么过来了?”

凤姐笑道:“是喜事,是大喜事。”

年轻姊妹们都不懂其意,独宝钗心内一动,果然就听贾母问是何喜,凤姐笑答道:“平儿这蹄子有福,才进门就有了喜,今儿满了三个月,特地来给老祖宗报喜谢恩。”

除了略有猜测的宝钗以外,其他脸上俱是惊讶之色。

贾母听了,连声叫好,目光往平儿腹部轻轻扫了一遍,道:“是喜事,确实是喜事!平儿真真是个有福的,日后就好好过日子,等生了大胖小子抱来给我瞧瞧。鸳鸯,鸳鸯,你和平儿好了几年,挑些好东西赏给她。”

平儿连忙磕头谢恩。

趁着鸳鸯取东西,黛玉打量平儿,见她遍身绫罗,满头珠翠,打扮不比在府里差,反倒更显得容光焕发,不见昔日眉宇间的淡淡薄愁,可见贾琏和凤姐打发她出去正如了她的意。

平儿聪明清俊,在府里很有人缘,很得看重,继贾母之后,众人都向她道喜。

等平儿走了,在贾母房中用了晚饭,闲话一回,各人方回房安寝,湘云仍旧在黛玉房内同她一处歇息,次日亦一处顽耍。

湘云并没有在荣国府久住,没几日史家就来人接她回去了,四五月省亲别墅落成亦不曾再来,倒是因宝玉在省亲别墅中题过匾额,姊妹们十分好奇,后来都去里头逛了一回,各自拣宝玉不曾拟出的地方拟了匾额对联,黛玉拟的皆一字不改地用了。

转眼间进了八月,处处红衰绿减,见荣国府处处忙乱,黛玉心里记着半个多月后父亲的周年之祭,情知荣国府不会有人让自己祭祀,便与贾母商量,意欲提前去寺庙里,为父超度。

贾母如何肯同意黛玉独自出门?况荣国府正忙于省亲一事,焉能添祭祀之哀,正想委婉相劝,就听黛玉道:“不能给父母尽孝,谈何儿女?昔日不能清清静静地为母亲守孝、祭拜,虽令世人不耻,但因年幼身卑,无人在意,倒也免受千夫所指。今受圣人恩德,既居县主之位,自当严于律己,方不致留下话柄供世人耻笑,殃及外祖母之府。”

这些话若在从前,黛玉是不敢出口的,母丧之期父亲尚在,且身居要职,然在贾府之中莫说祭祀了,便是想安静守孝都不能,只能在贾母的安排下私祭母亲,每逢瓜果之节亦无处可祭,何况此时父母皆无?也亏得她有封号,逢生日、节庆时上面都有赏赐颁下,不必忍气吞声,方能在这一年内正正经经地替父守孝。

贾母闻言,只得同意黛玉所求,命凤姐安排,贾琏送行。

凤姐原本想安排她去铁槛寺,黛玉却摇头拒绝,道:“二嫂子,我只想寻一处清净的方外之地,铁槛寺和水月庵的富贵之气太浓了些,许多和尚尼姑都染了红尘,没有香油钱竟是一点事儿都办不得,我倒不是舍不得那几个香油钱,只是厌恶他们如此行事,早没清修的超脱。刘嬷嬷说,在铁网山的后山有一处小小的寺庙,里面皆是苦修僧,自给自足,不收外来的香油钱,因住持癖性古怪,香火也不甚鼎盛,我已叫林妈妈在府外找人赶制了僧袍、僧鞋若干,又备了米面菜蔬柴禾等物,想去那里住上两个月,给我父母念四十九天经文。”

凤姐笑道:“我的妹妹,你连给寺庙的僧袍僧鞋都准备好了,哪里容得我拒绝?既然如此,我就先打发人去说一声,好叫他们打扫干净。”

“不必如此,众生平等,哪有让其他香客避让的道理?我身边带了那么些人,早些出门,抵达时自己打扫禅房亦不为迟,无需劳烦师父们。”黛玉听刘嬷嬷说,那里香火不仅仅是不甚鼎盛,应该说是人迹罕至,所以不用担心被人碰见。

凤姐依言安排,黛玉出行的车轿都有定例,她只需安排仆从跟随的车辆即可。

及至到了铁网山的山庙跟前,贾琏顿时吃了一惊,忙劝黛玉回头。

原来这这哪里是一座寺庙?竟是一座破庙。虽然庙里有连绵数十间的殿阁禅房,也没有达到墙倒瓦漏的地步,但是墙上漆色剥落,砖块□□,匾额上和门联上的字模糊不清,庙门和门柱亦已不见朱漆的痕迹,只余饱受风霜侵袭的原木之色,寺庙周围还开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地,种着庄稼和瓜果蔬菜,一副累累秋景。

黛玉上山时已离车乘轿,闻听贾琏之语,从纱窗往外看了一看,几个从庙里走出来的和尚身形清瘦,面呈菜色,僧袍亦是补丁摞补丁,显然生活十分清苦,哪像她在荣国府里常见的水月庵尼姑们,个个珠圆玉润,巧舌如簧。

“好个清修之地,这才是红尘之外。”这才是为父母超度的清净之地。

刘嬷嬷命小厮并轿夫等一概退下山去,跟前只余贾琏和四个太监,方请黛玉下轿,向和尚施礼,黛玉身上不见半丝清高自许,满怀敬意地道:“二十七日乃是先父周年之祭,有劳师父为先父先母念七七十九天的经文,为其超度。”

当先一个年纪极老的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不敢当,檀越里面请。”

踏入庙内大殿,黛玉愈加放心了。

虽然殿内佛祖之身菩萨之塑罗汉之体俱是金漆片片落,泥塑处处露,但庙里庙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脂粉气息,唯有清香袅袅。

便是老住持安排他们住下的禅房也都十分洁净,不用打扫。

贾琏劝黛玉不得,只能先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