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在湖光山色间穿梭,一名姿容艳丽的女子端起酒杯:“陛下,我敬您一杯。”
山河壮、美人娇,心情,自然好。
陛下接在手中,一饮而尽:“禧嫔坐吧,不必老站着。”
“多谢陛下。”年轻貌美的禧嫔走到陛下左手边。
右手边明明有空位……
她好似没看到。
惠贵人起身,给禧嫔让了座,又从后方绕过去,坐在了陛下右手边的空位上。
嫔比贵人尊贵,坐左手边无可厚非,何况禧嫔是喀什庆人,原就高了汉人一等。
惠贵人懂,笑着,吃起了蜜柚。
陛下回头看了一眼,问她:“安贵人还在晕船?”
惠贵人微微一笑道:“回陛下的话,安妹妹是有些水土不服,睡一觉便没大碍了。”
陛下又吩咐身后的内侍:“给安贵人送些酸梅子和姜茶过去,午膳别叫她,炖点清粥,她什么时候醒了再吃。”
内侍福着身子应下:“是,奴才知道了。”
陛下想了想,又道:“算了,朕去看看她。”
内侍侧身,让出道来。
惠贵人、禧嫔站起身,行礼恭送陛下。
陛下满意地看了看她们,和颜悦色道:“你们玩吧,难得出宫一趟。”
像个大家长对孩子的口吻,但其实,他也就才三十出头罢了。
禧嫔扬起天姿国色的脸,甜甜一笑:“好的,我和惠妹妹在这儿赏湖。”
惠贵人温柔地弯了弯唇角:“我可能没办法陪禧嫔姐姐了,祭祀的经文还没抄完。”
出来玩你还带了经文抄录?真是好勤奋啦!
禧嫔暗暗白了她一眼!
陛下抚了抚惠贵人的肩膀,宠溺地说道:“难得你这么上心,也多注意身子,别熬坏了。”
惠贵人含羞带怯地点头:“臣妾省得,陛下快去看安妹妹吧,安妹妹这会子怕是难受着呢。”
道了声“好”,陛下含笑去了安贵人的厢房。
惠贵人叫人搬来案桌,铺了文房四宝,开始在阳光下抄写经文。
她不是那种貌若天仙的女子,但她就是有种淡然的、云卷云舒的书香气质。
不远处,禧嫔一边饮茶一边偷瞄着她。
在不知翻了多少个白眼后,禧嫔问:“谁做出的茶奶?”
在喀什庆,父亲请了人教习她汉族文化,比起背四书五经,她更讨厌吃茶。那么苦、那么涩,哪像人吃的东西?不过跟奶和糖一块儿烹煮之后,倒是别有一股清香清甜又爽口的味道,让她天天吃她也是乐意的。
宫女轻声道:“听说,是个姓楚的汉家姑娘。”
又是汉人!
禧嫔冷眼睃着惠贵人,随手将茶杯搁在了桌上:“难喝死了!不要再让本宫喝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是。”宫人唯唯诺诺地应下。
那边,惠贵人抄完一卷经文了。
小丫鬟自豪地说道:“小姐的字就是漂亮,难怪连陛下都赞不绝口,非得让小姐抄几卷经文供上了。”
惠贵人笑着摇了摇头:“我的字,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切不可骄傲自满。”
小丫鬟诧异地歪过脑袋:“小姐你都练了十年了,还不得其神韵吗?”
惠贵人云淡风轻地笑道:“形,靠勤奋就能得到,但神韵,却是非天赋而不可得之。我纵然再练个十年、二十年,也还是无法写出端敏皇后书的一分神韵。”
只可惜红颜薄命,不然,她真想拜读到她门下……
思量间,禧嫔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惠妹妹写完了么?写完了,就一起进去看看陛下和安妹妹吧!”
惠贵人行了一礼,道:“这……不太好吧?陛下在陪安妹妹,我们就这么进去,会不会打扰?还是别去了,陛下要见我们,一定会召见,没召见,应该是不希望我们贸然去见。”
禧嫔的眼波一动,笑道:“快到午膳的时辰了,我去问问陛下想吃什么。”
还是去了!
惠贵人没跟过去,返回案桌旁,继续抄写经文。
突然,斜对面的画舫上传来一声尖叫。
“啊——”
惠贵人手一抖,墨汁洒在了新铺开的纸上。
她撤了这张,铺了一张新的。
“啊——还有脖子!脖子!”
惠贵人的手又是一抖,又将墨汁洒在了纸上。
惠贵人蹙眉。
小丫鬟眼疾手快地给换了新的,并朝那画舫望了过去。
惠贵人等了半天,没再等到尖叫,松了口气,落笔,写字。一句话还没写完,又听得一声“啊——”,惠贵人心烦意乱,丢了笔!
“那边是怎么回事儿?派个人去看看,别扰了陛下清静!”她蹙眉吩咐。
她眼下圣眷正浓,别说普通内侍,便是陛下的贴身公公也得给她几分面子。她一声令下,立刻有内侍放下小船,带了两人朝对面划去了。
“糟糕!他们发现我们了!该死的娘们儿,没事叫什么叫,害得我们也北方发现了!”
另一艘画舫内,一名黑衣暗卫警惕地将手放在了剑柄上,一边说着,一边随时准备出手。
欧阳珏放下竹帘,如老鹰一般犀利的眸光,透过两块竹片的缝隙中,射向了越来越近的小船。
“怎么可能呢?我们行踪这么隐蔽,他们怎么会发现我们?”
话虽如此,他还是扬起了手。
眼看着小船越靠越近,他握着剑柄的手也越来越紧。
“一、二、三!动……”
“手”字未说完,就见那船方向一转,朝他们旁边划去了。
“你胡说!我家小姐才不是得了天花!你再敢乱讲,我死了撕了你的嘴!”
丹橘搂紧已完全陷入昏迷的楚芊芊,厉声呵向一个洒扫的丫鬟。
那丫鬟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哪里料到丹橘的反应这么大?瘪了瘪嘴儿,叛逆地哼道:“天花就是这样子的!我们村儿里的刘大娘和乔二伯,都是得天花死的!那疹子,跟你家小姐身上的一模一样!”
丹橘气得抓起还有半碗汤药的碗,朝那丫鬟砸了过去!
“你还说?叫给你我滚,聋了吗?”
丫鬟躲避不及,的额头被砸了一个大包,又恼火又委屈,便也越发硬气:“她就是得了天花!天花天花天花天花天花天花天花!”
内侍一来到门口听到的便是一长串的“天花”,吓得身子一僵,不敢再上前面。
姚汐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侧过身,就见一名面向阴柔、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带着两个模样清秀的小少年,一脸戒备地站在不远处。
而船夫,站在更远处,都不敢过来。
这一行三人,想必大有来头。
内侍习惯性地扬了扬手,一扬,才发现今儿随陛下微服私行没带佛尘,清了清嗓子,问:“得天花了?”
洒扫丫鬟偷瞄了丹橘一眼,嘴硬道:“一身的红疹子,不是天花是什么?”
红疹子,是普通人用来判断天花的主要特征之一。
内侍听了洒扫丫鬟的话,朝着床边看了过去。
他不是正常男人,伺候宫妃伺候久了,也忘了男女之分,审视的眸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了楚芊芊的脖子甚至微微敞开的胸膛上。
丹橘一把拉过被子将楚芊芊捂了个严实,并厉声呵斥道:“看什么看?我家小姐的身子是你能随便看的吗?”
内侍怔了怔,随即了然,见她年轻,又护主心切,没怎么生气:“唐突了,我只想看看你家小姐是不是得了天花?”
“当然不是!”丹橘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内侍又看向一旁,还算冷静的姚汐:“真的不是天花?”
姚汐垂眸,捏了拳头道:“应该……不是吧,她……没这么倒霉吧。不过我也想不通她是怎么了,明明我们一起和、一起喝,我们全都没事,她却变成这样。你是哪艘船上的呀?你们船上,有没有大夫?给楚小姐看看吧!”
“楚小姐?”
听完禀报,惠贵人的眸光颤了一下,“可是楚侍郎家的小姐?”
“是。”
“排行第几?”惠贵人追问。
内侍不明白惠小主缘何对姓楚的姑娘这么感兴趣,惠小主才入京几天呀?难不成楚大小姐的名号已经传到江南去了吗?
心中疑惑着,内侍却还是恭敬地答道:“生病的是楚家大小姐。”
大小姐?
她吗?
惠贵人眸光一凛:“备船,我要去看看!”
楚小姐说不定得了天花,内侍当然不放心她去了,便悄悄地禀报了陛下。
哪知陛下一听是楚芊芊,跟惠贵人一样,也说:“是她啊,朕陪惠贵人去看看。”
内侍猛拍脑袋,他这儿是被门给夹了还是被驴给踢了?怎么忘了楚小姐曾经救过四皇子的命呢?陛下一直对楚小姐颇为好奇,只是碍于没有由头召见,而今机会来了,陛下说什么也要去见一见了。
“只是陛下,万一是天花怎么办?”内侍试图阻止。
陛下想了想,放声一笑:“怕什么?朕是天子,朕有苍天庇佑,能怕了那东西?”
禧嫔自然不会放弃这么个巴结陛下的机会,也跟着去了。
画舫靠近了另一艘画舫。
内侍与宫女丫鬟扶着主子下船、上船、下船再上船,总算登上了楚芊芊那艘。
“主子,我们要不要动手?”黑衣暗卫挑开窗帘的缝隙,死死地盯着被众人簇拥着的皇帝,问。
欧阳珏凝了凝眸,别看那些内侍好像挺娇弱的样子,但除了领头的之外,随便挑个出来都是以一敌百的高手,万一交战起来,误伤到旁人……
是,那身着白衣的宫妃,与那个可恶的女人,奇迹地有着几分相似。
欧阳珏突然犹豫了:“再等等。”
说话间,陛下一行人已经进了屋。
欧阳珏又走到另一厢房,关注里面的状况,而当他看清那张熟悉的面孔时,惊得瞪大了眼珠子。
陛下步入房内,到底是真龙天子,即便没穿龙袍,那一身帝王威压还是让一屋子人全都紧张了起来。
他径自走到床边,无人敢拦、无人敢问、无人敢吭气儿,就连以保护楚芊芊为核心重任的丹橘,都半天憋不出一个质问的字。
看看床上的楚芊芊,又看看自己的惠贵人,咦了一声。
这就是那治了四皇儿和夜儿、眼下又准备治张太爷的楚神医?
跟惠贵人长得有点儿像啊。
而惠贵人的情绪,在看清楚芊芊时,渐渐有些激动了。
陛下没注意到惠贵人的异样,黑眸一闪,道:“苏……苏安盛,我有话要问楚小姐,你带两位夫人去厢房等等。”
苏内侍当然听出陛下的意思了,陛下想单独与楚小姐待一会儿,屋里人,全都得回避。
他先是将两位宫妃请了出去,再是拉长了音调,不怒而威道:“我家爷有话问楚小姐,与病情有关的,全都退下!”
丹橘不想撒手,被陛下一瞪,就没出息地跌倒了。
姚汐望了一眼气度不凡的男子,又望了望那明显不同于寻常女眷的夫人,越发疑惑。
到底是谁呢?为什么要与楚芊芊单独说话呢?他是看上楚芊芊了……还是因为有公事?
可不待她思索出答案,便被苏内侍“请”出去了。
当室内只剩陛下与楚芊芊时,陛下开口了:“楚芊芊,你能不能听到朕说话?朕问你,可还记得漠北细作的事?”
楚芊芊的眼皮子动了动。
陛下又道:“你说你那日上山采药了什么都没看见,朕不信。朕让最有经验的老仵作验过了,其中一具尸体上有火油的味道,地上,也有火油烧过的痕迹。你可有看见纵火之人?”
楚芊芊没有应答。
陛下浓眉一蹙:“你看见了是不是?还有那个逃走的黑袍男子,你是不是也看见了?”
楚芊芊张了张嘴。
突然,一股巨浪打上船身。
船身一颠,颠得楚芊芊一扑,扑进了陛下怀里。
那股熟悉的铃兰香,令陛下身躯一震!
“呕——”
楚芊芊终于吐出来了。
“陛下——”
“陛下——”
“陛下——”
“快打热水来!”
“快拿衣裳来!”
“还有鞋子!快给本宫快点!”
另一间厢房内,禧嫔一边给陛下脱着被楚芊芊吐脏的衣裳,一边吩咐着宫人。
“居然敢在殿前失仪,苏安盛!”
苏安盛端着热水过来了:“禧嫔娘娘,奴才在!”
禧嫔恼羞成怒道:“那人不是得了天花吗?我听所天花病人都是要被送到疫区隔离的!赶紧!把她送走!”
敢把陛下吐成这样,真是活腻了!
苏安盛为难地瞄了陛下一眼,陛下不知与楚小姐说了什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不知该应还是不改应。
禧嫔是皇后的内侄女儿,她的话,相当一部分程度上便代表了皇后的话,但楚小姐的身份也不容小觑哇!
“禧嫔娘娘,楚小姐是摄政王府的世子妃,要不……先通知一下摄政王府吧?”他说道。
禧嫔冷冷一哼:“世子妃?过门了吗?没过门算什么世子妃?一个得了天花的病人,难不成王府还会要?还不快把她送走?”
“不可!”惠贵人拿着一套干净的换洗衣裳进来了,先冲陛下与禧嫔行了一礼,才说道,“楚小姐只是出了疹子,没被确定是天花,不能送走。”
禧嫔的余光扫过陛下怔怔出神的脸,越发恼怒,抬手就扇了惠贵人一耳光:“本宫说话,几时轮到你这南蛮子来插嘴?”
惠贵人捧着衣裳跪在了地上:“嫔妾不敢。”
禧嫔刀子般犀利的眸光再次落在了苏安盛脸上:“还不快照本宫说的做?”
苏安盛见陛下迟迟没反对,心道可能陛下是默认了,便去了。
……
“什么?把我家小姐送到疫区?怎么可以?我家小姐又不是天花病人!怎么能去疫区那种地方?”
去了那种地方,即便没病,也会没命。
事情进展到这里,完全超出了姚汐的掌控,事实上,姚汐真没想过对楚芊芊动手,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她想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有揭穿楚芊芊而已。
只不过,楚芊芊太聪明了,她不得不用一些非常手段。
可那手段,也不会要了楚芊芊的命。
甚至,在楚芊芊晕船之前,她都没想过给楚芊芊吃腌制过的话梅。
而即便如此,二人的机会也是一半一半,因为,她并不知道话梅是用什么腌制的。
是老天爷……将幸运的一半给了她罢了。
至于天花,天啦,那洒扫丫鬟不吱声,她绝对想不到天花这两个字!
一定是她受了太多苦、太多委屈,所有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
晕船、发疹子、被说得天花、吐脏了那个男人、又惹怒了男人的夫人……
一切的一切,都跟她姚汐没有半点关系呀!
天助,是天在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