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一个人,在油灯昏黄光线的映照下,翻看着宇文述送来的战报,一边掏出一个随身的小钥匙,打开身边一个小小的翻盖匣子,从里面抽出一本折页,形如账簿。
纵然不是在京师,但是以杨广的奢靡,龙舟脚殿都得跟着他走,何况区区御用器物呢?如果杨广要阅览奏章或者看书,还怕没有光线明亮一些的牛油巨烛用么?所以他既然用了油灯,就只能说明,那是杨广自己希望用油灯。
虽然旁边一个人都没有,侍候的宦官宫女也不敢靠近,但是杨广依然对于明亮没什么安全感。油灯的昏黄光线,让他有一种寂静的安宁,好像连苍天都会因为光线太昏黄而看不清他手里的那份折页上写了什么龌龊的东西。
“弘农府兵……看来今日也是打残了。嗯,弘农府兵是朕那死鬼老哥的岳父元孝矩的亲弟弟元褒的势力。如此,八柱国之一的元氏在军中的势力也削弱得差不多了,元褒可以找个罪名拿下了。”
历史上,元褒就是死在杨广首征高句丽的当年死去的,享年七十三岁。前线元氏的嫡系势力范围部队打残之后,元褒就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杖责下属官吏时、不慎将属吏打死的罪名而罢官下狱,然后莫名其妙病死在狱中。他的亲子,以及几个侄儿,也就是他已故兄长元孝矩的儿子,也先后或有获罪、或被打压丢官、降职。而元氏的势力似乎没什么反抗的能力。
元氏既是被杨广杀死的废房陵王杨勇的妻族,又是原本西魏皇室末裔、北周宇文家夺位后,元氏虽然没落一些了,但是依然是延宕三朝的柱国上将军,被杨广有心拔除,也算是不怨了。
“河东南部的临汾郡府兵、平阳郡两郡三府的兵马也差不多了,校尉、旅帅已经战死了九个、都尉战死了俩,有一个郎将怯战,被宇文述请命斩于阵前明了军法……这几日再让宇文述加把劲儿,其中宿卒军校和高句丽人同归于尽之后,杨素那几个儿子的职权也就可以再削一削了。不过杨素当年根深蒂固,没罪名直接动他的儿子只怕朝廷惶恐……罢了,便从弘农杨氏外围羽翼,寻果有罪名的下手吧。”
世家贵族,平时跋扈乡里,横行地方的事情肯定干了不少的。只看皇帝想不想查,真查起来,要老虎有老虎,要苍蝇有苍蝇,无非快慢而已。这些世家常年掌握的军中势力没了之后,总归可以轻松扫除的。
杨广在那本阴暗的账簿上写写画画,盘根错节三个朝代的八柱国体系中,杨素、元孝矩两脉差不多就要完蛋了。李穆、李浑、李敏这一脉看日程也已经提上了加速削弱的行列。而李浑这一脉从其祖父时候分出去的旁支之中、有一个袭了蒲山郡公爵位的三十好几晚辈、名叫李密的,本来也该被杨广这一杆子大扫除给波及到,只是李密见识长远,似乎开皇七年朝廷港开始远征高句丽的时候,他就已经提前弃官逃走了。
元、李、杨、独孤……数姓柱国门阀,就这么轻描淡写出现在了杨广的账簿上。
……
正在杨广聚精会神志满意得地拾掇完了面前账簿之时,回廊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人,杨广抬眼看去,之间一个大臣服色的人被负责通传的宦官追着,碎步已经转到了临时充作御书房的厅门口了。
“何人夜至!朕不是说了让你们都出去,不要进来通传的么?”
杨广天威难测,区区一句话,那个追着进来的宦官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陛下息怒,奴才罪该万死——是萧国舅有紧急军情通传,让奴才进来禀报求见,但是陛下恰才说了,不许奴才进来通传,奴才便没给萧国舅传达。萧国舅怒斥奴才误事,说不信陛下不见他,就自己进来了。”
这么几句话的当口,杨广也已经看清楚了,原来闯进来的是他的小舅子、内史侍郎萧瑀。内史侍郎就是后来的中书侍郎,皇帝圣旨下发、群臣奏章上传御览都要通过内史省。在内史令缺位的情况下,杨广在外巡幸也好、御驾亲征也好,至少都是要带一个内史侍郎在身边,不然遇到朝政大事就没人帮杨广先阻拦梳理一遍、事无巨细事情都要杨广亲自督办了。
历史上,大业五年之后,杨广巡游无定,身边带着的要么是萧瑀、要么是虞世基,反正总归是两个必须带一个。一开始还是带萧瑀比较多,但是历史上到了大业十二年的时候,杨广在雁门被突厥人围困那件事情里,萧瑀为了杨广的安全,磕头死谏、恳求杨广在隋军救兵到了之后假装与突厥议和、以便圣驾撤出包围圈。结果这个死谏得罪了杨广。
按说那件事情里,萧瑀的处置是对的。八百年前,汉高祖刘邦遭遇突袭、被冒顿单于围困在白登山,不也假意屈辱和亲先求脱困么?无奈的是刘邦大人大量、做了皇帝依然痞气十足、不在乎自己个人的面子,脱困后还重赏了一开始劝他不要冒进、后来又献计和亲的刘敬。而杨广太爱面子,觉得自己被突厥羞辱了之后,最后还饶恕了突厥,架子端在那里下不来台,于是就重责了萧瑀,剥夺了其内史侍郎的官爵,罚他留在旧都大兴当寓公——如此就可以昭告天下:
不是咱杨广不想干死突厥鞑子,咱当初是受了萧瑀这个奸臣蒙蔽,才饶恕突厥与之议和,本来以朕的本意肯定是分分钟找回场子来的呀!但是咱又是天朝上国,言而有信,虽然当初议和是受了奸臣蒙蔽,但是既然答应了就做到,咱就只处置奸臣以谢天下好了~
萧瑀在那件事情里面做的和汉初刘敬为刘邦做的事情是一样一样的。但是人主气量差距太大,才会如此。也正是萧瑀被罚官之后留在了大兴,导致了历史上后来李渊起兵时,和李渊好歹有点亲戚关系、又对杨广心灰意冷了的萧瑀投靠了李渊,后来又成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而虞世基则因为萧瑀的被黜,在大业十二年之后扮演了那个始终跟随杨广到处跑的内史省独相,最后也因为死忠于杨广,在江都被宇文化及所杀。
当然了,这些都是扯远了的后话。如今这个时空,历史轨迹已经被萧铣的蝴蝶效应改变了这么多,那些未来的事情是否依然会发生,都已经不好说了。且回归正题:反正如今杨广亲征高句丽之时,带的内史侍郎就是萧瑀。外头有军机大事来奏,也都必须萧瑀先看了之后筛选一遍、小事萧瑀自己料理掉;只有萧瑀判断是大事、必须圣断的,才送来给杨广。
“没你们的事了,都先退出去,留萧国舅一人奏对便可——”杨广懒得和宦官们生气,一挥手,斥退了他们,然后才转头对萧瑀说:“瑀弟夤夜急来,终究是有何要事禀奏?”
“启禀陛下,是平壤来护儿送来的军报——来护儿领水师十五万,直插浿水登陆,与高句丽血战五场,计歼灭高句丽水师万人、马步军四万人。我军也折损颇多,死伤三万,期间曲折,颇有顿挫。现已攻拔平壤外围一郡三县,拓地数百里。高句丽设伏、野战数论,我军二败而三胜。
浿水江畔一战,行军司马萧铣埋伏舟师、接应配合来护儿所亲领马步军,以伏弩射杀高句丽军主帅、伪王高元之胞弟高建,堪称我军反败为胜之首功。如今平壤城内举哀、高句丽贼丧胆,再不敢出,唯有据城死守。来护儿部因器械不足,无法强攻重兵固守之坚城,故如今唯有虚困东南二面、围而不攻,以待朝廷大军接应。”
“哦?来护儿已经打到平壤城下了?还与高句丽人野战数场?果然是国之干城,可以仰赖。”
杨广眉毛一挑,神色颇为喜悦。消息太突然,让他一时之间没法咂摸透彻,又咀嚼了一下,才消化了来护儿奏报的全部内容,转为欣慰之状:“而且没想到铣儿居然还能指挥舟师、伏兵接应、伏弩射杀贼帅,后生可畏啊——是了,马步军阵战,铣儿从未经历战阵,自然不谙此道。然而水战,北人所素不擅者,越人善水,自有优势。而且渡海而击,又与江河作战不同,可谓朝中宿将都是头一遭,谁都没经验。如此一来,铣儿倒是开皇末年便修河运、营船政,定然对于海军颇有见地钻研,才得了这个巧去,天意佑我大隋啊。瑀弟,把战报呈上来,待朕细细观之。”
萧瑀碎步上前,恭敬地把战报放在御案上,而后略微退后了五步,站在杨广左近。这俨然便是姐夫和小舅子私聊的架势,丝毫不避忌君臣礼仪了。
杨广接过细看,上头比萧瑀恰才简明扼要转述的那些内容更加详细。而且还提到了当初朝廷海军刚刚渡海在黄海岸边遭到高句丽水师拦截、萧铣如何出谋划策帮助朝廷海军击破了利于对射而不利于接舷战的高句丽板屋船,等等诸事情。
这番细奏,显然和杨广一开始的猜测相互印证,证明了萧铣立功着实是机缘巧合、天赐其便——要是单论马步军,一起去的宿将里头,来护儿周法尚哪个不是戎马三十多年的宿将了,用兵老辣还轮得到萧铣表现?但是偏偏海军是朝中诸将谁都不擅长的,仅有一个陈棱,还被留在齐地做了东莱留守,没得上阵。然后就被寸有所长、偏偏对海军,确切说是对舟船颇有造诣的萧铣逮住机会,极尽各类战船扬长避短之能事,把水师给用出了花儿来。
“好!朕得佳婿如此,果然当年没看走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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