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从运河河堤上的紫荆书坊回来,慧雅便寻了个机会向王氏进言道:“大娘,明日惠明惠清他们去县衙接老爷回来,您务必先做好交代,让他们把老爷直接送到您房里养伤,另外,您得让贵哥多再老爷面前玩耍,这样老爷也会更疼爱贵哥。”朱俊过于留恋女色,得让贵哥多和他亲近,这样即使将来朱俊和别的女人有了儿女,也依旧对贵哥有几分父子之情。
王氏深以为然。
自从把朱俊从县衙接回来,王氏便以朱俊棒疮未曾痊愈为理由,把朱俊留在自己房里养伤,倒是难得地多了不少和丈夫相处的时间,并且多让贵哥在朱俊面前玩耍,也确实增进了朱俊和贵哥的父子之情。
朱玉莲到正房的时候,王氏正在房里絮絮地和朱俊说话。
因为棒疮未愈,朱俊垫着一个大红织金缎子的绣枕趴在明间的罗汉床上,耷拉着眼皮养神,耳朵却被迫听着王氏的唠叨——他最烦人在他耳边唠叨了,可是经过上次秦宝珠一事,他也知道和自己最亲的人只有王氏和贵哥了,因此颇能忍耐王氏的唠叨。
慧宝掀开细竹丝帘子走了进来,禀报道:“老爷、大娘,大姑奶奶来了!”
朱俊一听朱玉莲来了,原本耷拉着的眼皮瞬间闭上了,还特地发出小呼噜声以示自己睡着了——他听王氏说了事情的经过,知道自己最危难的时刻,大姐夫宋苦斋和大姐朱玉莲见死不救,心中很是不满,便不想搭理朱玉莲。
王氏见丈夫如此,轻轻啐了一口,手指在朱俊脑袋上点了一下,道:“你呀——”却起身去迎朱玉莲。
宾主坐定之后,朱玉莲先问了几句朱俊的伤情,然后便絮絮地和王氏谈起了东京毛太师府的煊赫权势:“……贵妃娘娘在宫里是极得陛下宠爱的,膝下虽只有一位公主,可陛下三不五日就要亲临聚秀宫探望,贵妃娘娘早晚会为陛下诞下皇嗣,到了那时太师府自然会水涨船高更进一步……”
王氏原本凉了的心渐渐被她说动,专注地听朱玉莲说话。
朱玉莲见状,心中更加得意,拿起白挑线汗巾子拭了拭唇角的胭脂,继续道:“你姐夫他不但极受毛太师宠信,就连太师的堂弟毛宇震毛二爷,也很倚重你姐夫……”毛宇震乃毛太师的堂弟,未曾出仕,一向负责太师府的生意和人情往来,官场上和生意场上的人都称他一声“毛二爷”。
朱家是做运河沿途生意起家的,自然听说过毛家二爷之命,因此王氏一听,很是心动,眼睛瞟向朱俊。
朱俊依旧闭着眼睛装睡。
朱玉莲见王氏已经心动,心下得意非凡,便停住话头,笑道:“哎呦,话说得太多了,我有些渴了。”
王氏忙吩咐慧宝:“去取慧雅才做的玫瑰卤,加上瓜仁、榛子和松子,浓浓点一盏玫瑰泼卤瓜仁茶送来给大姑奶奶吃!”
慧宝早有心巴结朱玉莲,因此喜滋滋答应了一声,自去点茶。
玫瑰泼卤瓜仁茶奉上之后,朱玉莲吃了两口,放下茶盏道:“这玫瑰卤甚是香甜,是慧雅做的?”
王氏此时正在心热太师府之势,陪着笑脸道:“是慧雅才做的。大姐姐若是喜欢,就让慧雅给大姐姐重新煮一瓶。”
朱玉莲含笑看着她,道:“我若是想要慧雅这丫鬟呢?”
王氏脸上的笑容凝固在了那里,过了片刻方道:“……大姐姐说笑呢!”她可忘不了朱俊告诉她的宋苦斋的个人爱好,慧雅对她那么忠心,又聪慧可爱,她怎能让慧雅活活送命?
她打了个哈哈,试图转移话题,轻轻拍了朱俊一下:“老爷,惠星早上来报,说江大户来探你病,因外男不好入内,就放下几色礼物走了!”
朱俊适时地睁开了眼睛:“哦,知道了,你安排几样回礼送到江家就是。”
王氏一脸纠结:“往江家送什么好呢?”
朱玉莲冷眼旁观朱俊和王氏一唱一和,知他们两口子不愿意把慧雅给自己,便冷笑了一声,索性开门见山道:“我说二弟,你姐夫说了,他看上慧雅了,想讨了慧雅后日就回东京呢!”
朱俊默然,心里正在剧烈地斗争着。
他不愿意把慧雅给宋苦斋,一是慧雅善良可爱,他自己也挺喜欢慧雅这丫头,自然不舍得把慧雅送给宋苦斋这畜生;二是慧雅刚刚从县尉赵青手里救了他一条性命,正是他的恩人,他不能忘恩负义……
可是他又一直试图通过巴结宋苦斋,巴结上当朝毛太师,这倒是一个好机会……
东客院门口静悄悄的,大门紧闭,门前站立着四个腰挎朴刀的衙役,牢牢看守着大门不让人进出。
东客院北隔壁的院子门口有一株高大的白杨树,树下自然形成了一个绝好的荫凉。惠星搬了几张竹椅和一个四方桌放在那里,请叶瑾付春恒等人坐下,又让小厮上了清茶点心,他亲自立在一边侍候着。
赵青则端坐在隔壁院子里的葡萄架下问询证人,书记许家英在一边记录。
赵青先询问侍候朱玉莲的婆子胡妈妈。
胡妈妈一口咬定一大早起来,郑飞红突然发疯跑了出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赵青又命人带了看守仪门的董婆子进来。
董婆子跪在地上,道:“那日清晨,老婆子我一大早就醒了,待按照家规,看守大门的小厮卯时先开了大门;到了卯时一刻,老婆子我就走过去打开了仪门。谁知老婆子我刚打开仪门,一个女子就披头散发捂着脸从东客院里冲了出来,险些把老婆子我撞倒……”
她一口一个“老婆子我”,赵青却也没说什么,静静听她说完,这才开口问道:“你可看清那女子的脸?”
董婆子道:“禀大人,脸遮得严严实实的,老婆子我不曾看清楚。不过夏天天亮得早,老婆子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女子穿的是白绫竖领对襟窄袖衣,系着是一条玄丁香色织金裙子!”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老婆子我还记得郑飞红被金嫂带进府那一日,身上穿的正是这一套衣裙。老婆子我当时还嘀咕,心说这衣服有点厚,初夏时还使得,再热一点就不能穿了。”
赵青又叫了当时在场的惠星、惠明和惠清一一问了,发现他们三个与董婆子一样,都没看清所谓的“郑飞红”的脸。
赵青心里大致有了谱,吩咐惠明道:“我们要进去搜查东客院,去禀报你们家主一声吧!”
慧雅跑过去的时候,看到慧珍正在廊下看茶炉。
慧珍一直在听明间里的动静,见慧雅过来,忙悄悄摆了摆手,示意慧雅也过去听。
慧珍眼中带着同情看着慧雅,低声道:“大姑奶奶在向老爷和大娘要你呢!”慧珍比慧宝要聪明得多,早就觉得郑飞红的死有问题了。她虽然和慧雅不算要好,可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小姐妹,自然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慧雅赴死。
慧雅静静立在细竹丝帘外,听到朱玉莲终于开口说了出来——“我说二弟,你姐夫说了,他看上慧雅了,想讨了慧雅回东京呢”。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剧跳的心脏,握紧拳头,预备如果朱俊答应,她立即进去据理力争。
朱俊似乎考虑了很久,久到慧雅都有些不耐烦要掀帘子进去了,慧雅才听到朱俊说道:“大姐姐,实在是对不住!你说的有些晚了,你弟妹已经答应让慧雅用二十两银子自赎自身了。”
慧雅在听到朱俊这句话的那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她把额头抵在门框上,半晌无声。
朱玉莲冷笑一声,缓缓道:“二弟,你真的考虑好了吗?”
朱俊既然把话说出口了,便索性撕破脸皮,道:“大姐姐,刚才小厮来回报,说县里的小赵大人要进府查勘郑飞红投水一案,你不去看看么?”他自己不良于行,王氏又是一介女流,因此让管家惠星去接待赵青一行人了。
朱玉莲还未答话,小厮惠英气喘吁吁就跑了过来,隔着帘子禀报道:“老爷、大娘!赵大人亲自审问了胡妈妈、董婆子、惠星、惠明和惠清,现正派人守住了东客院院门,要人带着进去搜查呢!”
慧雅没吭声,掀起了门帘挂好。
朱俊和王氏闻言,眼睛都看向朱玉莲。
小雀眼中带了丝惊慌,手脚都有些发颤,也看向朱玉莲。
朱玉莲的脸白了一瞬,可是想到自己丈夫一向能干,这样的事也做过几次了,每次都盖得严严实实,小小的从九品县尉不足为惧,她的心就又稳了一些,起身沉声道:“我这就去看看。”
慧雅暗沉沉的大眼睛盯着朱玉莲,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老爷,大娘,东客院是奴婢带着人布置的,奴婢很是熟悉,让奴婢带小赵大人去吧!”既然撕破了脸,她还怕什么?难道毒蛇咬了她一口,她便让静等着让毒蛇再咬一口么?
王氏看了朱俊一眼。
朱俊点了点头。
王氏便道:“你去吧!”慧雅这丫头一向机灵,县尉小赵大人又在那里,倒是不用担心。
慧雅也不管朱玉莲了,向朱俊和王氏福了福,然后随着惠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