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之行,最让徐秀深刻的,就是与广东右参政吴廷举大人面谈了几次。
除此之外,别无所获,可就是这几次面谈,倒让徐秀感慨,还是有大能的。
这文官集团就算再怎么不堪和被人诟病,也不足以成为国乱岁凶的罪魁祸首,先天性上就被孔夫子给框死了,可有些时候容易好心办坏事儿,或是想当然还打死不承认的可能更多一点,或许不是罪魁祸首,可若造成神州陆沉,他们身上也少不得记上一笔罪孽。
眼前这位高官是和许进公一个风格,差不多就是嫉恶如仇的人,来在广州,执掌盐法道,算是把刘瑾得罪死了,而他又掌管广东团练,手下又有兵,自然落得一个地方大员的身份,货真价实。
几次详谈,观于大海,俯察地理,皆为国朝弊病,海陆不强,国怎能强,国朝积习已久,陆上可作的文章着实不多,聚目于海外,才是正道。
两人虽然一个位高权重,一个冠带闲住,却交谈的很有火药味,吴廷举此人不是什么几个大道理就打发的了的人,他要求徐秀详尽,究尽的说一说所谓的海权,可徐秀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就全盘的交代了自己的打算,几次机锋下来,吴大人最低要求也是要有逻辑的说法。
吴廷举道:“峻嶒请名其说。”
所谓名其说,就是你给我个逻辑严密的说法,我不要言之无物的,所谓嘴炮误国,实干兴邦,如是。
逻辑自古有之,西方‘亚逻’也好,佛教‘因明’也罢,既然先秦全世界都是思想大爆炸时期,代表性文明都有逻辑,中国自然也没有理由长不出土生土长的逻辑,诸子百家中的名家,就是搞逻辑的达人。
虽有不同,究其理,倒也殊途同归。
一次两次,说之不完,古人的智商绝对没有什么差别,有的只是时代的局限性,讲明白,理解了透,那自然就会有更大的问题提出来,也会产生他自己的思考内容,吴廷举十分感慨徐秀对于大海的认知,甚至想要徐秀留下来当他的幕宾,如今你也无有官职,不如跟着我干,当然落到实际,自然言辞诚恳,礼贤下士。
面对这样的邀请,徐秀也只好客气的婉拒,他是要去找一枝梅的人,怎么能够在广东吊死。
或许他不用寻找一枝梅可能会答应下来,毕竟这位长官,当得起这个时代拥有远大目光的人了。
停留月旬,真乃相见恨晚,可惜此人又要踏上寻找良人的路程。
几年的风尘,使得他放眼看清了大明朝存在的种种弊端,也让他了解了很多民间疾苦,悲天悯人或许还到不了,但徐秀自称一个本心向善之人,恐怕也难以去否定掉他,这看多了人间惨剧,掉些眼泪也就不能说是鳄鱼的眼泪,还是值些钱的。
凡此种种,也难说不是普通人的通病。
徐秀这么多年下来,他也有所总结,得出的结论就是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冥冥之中的偶然让他回到了大明朝,不过是一个读书读得多点的普通人,他也希望自己能有金手指,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然而终究只是痴心妄想。
他在后世,就是一个安贫乐道,享受着静文化,沉迷与戏曲这样一个小圈子文化的读书人,来到几百年前,若想那般容易就有得改变,变成金点子无数,换了一个人似得,就跟苛求别人的智商都下降到平均数以下来衬托着主角的不凡,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简直就是小说,一点儿不值钱的玩意罢了。
一个个现实都告诉他,你在这个时代没有优越的资格,有的只是你那些见识,那些目前来说仅供自己倒腾,偶尔拿出来回忆回忆,免得日子越来越久而淡忘的独享物。
话又讲回来,再怎样,一个不甘心总还是深深的刺进了他的心上,不然也不会做下那么多的铺垫,说为了将来也好,为了自己也罢,百多年过后的神州易主姑且不去想他,做事情的欲望总是有的,不甘心,才是穿越者最自然也最合理的心态。
没有经验不要紧,老天爷给他三位恩师,在他每一个关键的地方都推了他一把,帮助着他的前进。
没有志同道合的伙伴不要紧,老天爷给了他人生路上的亲密战友与伙伴,相持前进。
没有关系不要紧,老天爷给他送上了一个小小的彩蛋,判的一手好案子,附送一枚未来国公。
总结经验,气运之说也不全无,可若是徐秀走错一步,这些如今的既成事实恐怕哪一个都不会实现,与其本人,也难说没有关联。
穿越人士应有的优越感,在最初的八年时间里折腾的干干净净,目前徐秀此人还有的,恐怕就是那一个聪明的脑袋瓜,和天生较为谨慎却又能决断的了的性格了,如果就看这几样,硬性条件倒也不算弱,好好打拼,几十年后当个六部尚书,甚至入内阁也不算是令人不相信的事情。
可对于他来讲,既有规矩能给他做他想做的事的余地基本没有,如果就这样发展下去,到时候就算击败了一个又一个官场的敌人,最终坐上九卿的位份,也要面对得国之正,莫过于明,和百多年下来早就成为共识的‘朱家坐天下,理所当然’的至高皇权!
徐秀也明白,若等到他自己位列九卿的时候,肯定就是那个脑袋瓜聪明极了的嘉靖皇帝,就是穿越者他也没有信心去跟这位天生就有不败金牌的皇帝去斗。
这几年一边寻找一枝梅,一边操心商会,他就在冥思苦想,若按部就班一步步走上官居一品的路,恐怕最终难以实现他所想要的局面,只能尽可能的走盘外招,想尽方法通过后世他所熟知的那一套,只有走政变这一条道路,才是他最有可能成功的路,就算前面是万丈深渊,也要走。
千言万语,化为三个字就是不甘心。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可沈默沈六首告诉他,如果给秀才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去谋划一件事,到时候他还有造反的心的话,成功的可能性,也就大大增强了。
……
华亭小贞村。
徐秀如今的居所虽然扩建了许多,也不算是太大,面对几位从江宁赶来的掌柜,就显得有点小了。
他道:“我们需要进一步发展商会,不要在蜗居一隅了,扩张吧,闽南广东,都可以去,特别是去广州府,我与吴廷举大人有了联系,你们只要管好自己,小心谨慎的做人经商,他不会为难你们,可若你们胆敢做出出格的事情,不要说是吴大人,就是我都不会放过你们。”
终于,在正德五年,耗时多年的市舶司十取其三的政策终于最终成型,作为积极推动的广东右参政吴廷举自然是第一个要求在广州府实施的,让江宁商会走出去,这时候去广州就是准确的时机。
几位掌柜也在之前的书信中知道了徐秀的经营,闻言也无有多大的情绪变化,这已经是惯例了,每过段时间便会在华亭或是江宁碰头,由徐秀确定接下去的路,而他们去作各种计划在给徐秀和所有掌柜评估,倒也算合作愉快。
徐秀接着道:“吴淞口的船厂明年就要交付一批千料海船,这些艘船,属于我们江宁商会的,只有一艘。当然说实话你们也知道,我们没有人手,没有出海的经验,所以,仅仅是名义上属于我们,最后实际运营的,还是陆家。”
接着道:“我这么说什么意思,想必几位也是明白的,那就是既然商会不能放在江宁这一个篮子里,出海同样也不能受制于人,虽然现在我们相处愉快,然在商言商,陆深大人也不管家族产业,我们几次要求陆家帮助培养出海的人手,结果是怎样呢?你们也知道,若是哪一天要闹了别扭闹了矛盾,是我们吃亏大,还是陆家吃亏大?所以我希望各位明白,在去广州府的时候,顺道经营一下泉州,或是整个闽地的海商人家,既然我们可以给陆家出海提供货品,为什么就不能给其他海商提供呢?”
理就是这个理,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利益是最关键的也是最核心的事情。
徐秀道:“现在商会的人很多了,但真正能让我们放心使用的人又能有多少?里面有多少是我们的人,有多少是别人的人,甚至是外人的人?这点你们心中有数吗?说老实话我也心中没数,因为我们根本不懂这些手段,我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所以,现阶段,只有让我们维持住最起码的核心底线,保守住对核心的秘密,才是正确的,好了,今天就到这吧,我等候你们的书信。”
“请。”
送走了他们,徐秀靠在椅背上闭眼假寐,他很多时候都在想,要不就这样过下去吧,一辈子都没有什么辛劳苦短,可是就是不行,那三个字的威力实在太大,不是野心,不是利益,而是不甘心。
想的多的人,一般精神头容易不好,徐秀显得很疲惫,不光是路走的多,脑子动的远比在江宁多,最起码那时候有洪虚先生,有张璁张秉用,如今……
唉,也只能化做一番叹息。
华亭的两座恩师坟墓,徐秀时常会去,他有说不完的话想对钱福讲,有说不完的话要对伏圣圭说。
一捧黄土掩盖,终归是尘归尘土归土,就是徐秀自身,也是这个结局。
徐秀自语道: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说。究竟是说我乱国元凶,还是成就一番济世伟业?只要太平,春常在,就够了。
徐扬从外面进来道:“有封信。”
“谁的?”眼睛也没睁开,徐秀道。
“不知道。”
徐秀拆封后,只见里面是一张画着迎霜傲雪的梅花图,底下还写了安陆,瞳孔放不放大,他不知道,心跳的加速,却是实实在在的体会到了。
强迫自己不要激动,徐秀的声音都有一些走调,压制道:“准备一下,等下马上北上安陆。”
当徐扬走出去的时候,眼泪的留下是多么的自然。
无需去刻意煽情,从正德二年,一直到现在,三年多的时间,朝思暮想,害怕就此分别,甚至怀疑是自己的一场梦,为了他,走遍了大大小小的地方,叩开了一个个荒村寺庙的大门,乃至万里路,早就是一个普通的数字。
更难的是如何掩藏住心中的思念,才能让他不流露在表面。
谈笑风生,指点江山,甚至激昂文字。
总归,是一个面具。
每到夜深人静,不合时宜,不合年岁,不合外貌的叹息,总会响在他的床前。
我朝思暮想的人。
你终于有了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