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耕雨读,从字面上来理解,似乎很有一些韵味,但对当事人来说,这只是一个托辞。
自从江宁县百姓五十里送别,他的名号不说全国皆知,东南地却是人尽皆知了,大明好名,这么大一个青天名头在身上,换一个冠带闲住,说起来,也不算太亏,有名什么都好说,从他离开江宁之后每一处落脚点,都有当地的文人,官员出面邀约,都被他一一婉拒。
回得松江府,那更是不得了,他的这个探花功名,已经是自钱福钱鹤滩之后最高的了,可徐秀也是自家事自己知道,既然已经是青天名头,那么所作所为必然要维护好,能拒的就拒,不能拒的,也找些方法敷衍过去,回了家,更是闭门不出,言道待罪之身不敢扰乱乡里。
只求一个晴耕雨读也。
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个六部尚书,或是致仕的宰辅回乡呢,可了解过后谁也不敢小看一个七品官,人家可是青天,你敢小看青天?
是以晴耕雨读就这么成了他身上的标签,后世的史书记载,便对这一段时期的徐秀写下了‘晴耕雨读,养望乡里’的说法。
回了老家华亭,徐秀就很少与他人有来往,不是在族学教导后生读书,就是在家里教导白飞读书,至于种地,也用不着他出手,族中的人就帮衬着一起干掉了,可若要说除此之外徐秀没什么活动,恐怕也难以服人。
明面上的交代完毕,暗地里的谋划可一天都没耽搁,江宁商会是他的宝贝疙瘩,为了将来打算,他也不可能放弃,这是其一,第二个就是江宁杂文正式脱离商会,成为独立的机构,虽然所谓的报纸并没有预料中有那么大的舆论引导力,可好歹也是个窗口,慢慢发育长成,也不是个坏事。
虽然通过书信来往时间比较缓慢,但蒋山卿在那边,原先安排的也在有序进行,而且梁行给的面子很大,才使得江宁商会还在他的控制之中。
逐渐成长起的南门终于结出了果实,当来自蜀地的客商在这里成功完成了原先或许要半年才能够结束的旅程在一个月里面结束后,这个名气就大大的打出去,只要把东西运到江宁南门埔,那就不怕找不到买家,成为了商人圈子里的一个流行语。
只要去江宁南门埔,就不怕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也成了买家们的流行语,如此集贸市场的形成,大大缩短了商贾之间流通的流程和手续,又有仓颉会提供最专业的契约,好的很。
一时间江宁南门,在商贾之间算是流行了起来,一听是原先的知县徐秀一手操作的,那自然落得一个‘善政,为民着想,免得我等舟车劳苦之虞’的评价,两者相辅相成,一同走出了东南地,随着回乡的商贾带了回去,消息就这样子慢慢流通。
而南门一旦活跃了起来,对占尽先机的商会来说,再赚不来钱,只能落一句废物,庸才的评价。
虽然钱赚了不少,却被徐秀要求进一步追加投资,江宁商会是要成为南门东道的商会,各种酒楼,客店,车马行等纷纷开启,和外商打好交道,为将来的大规模采购出海,进行着各项投资。
也有一些掌柜有细微的看法,认为我们投了这么多钱,现在赚钱了,是不是可以先行回报一点等等,可也无法犟的过徐秀。
对于商会有些人的心里情况,徐秀也知道,这是格局小造成的,他们之前从没有做这么大,自然也要做几手准备,拜托了陆深,请几位陆家的掌柜去任职,最起码要把钱和人掌握在自己人的手中,徐秀才能够安心。
而这十几家,他要求王琑替他经营好,为了将来一旦梁行出现调动,换了知县做准备,当然,这不需要徐秀说,其实徐秀突然被免他们是最担忧的,也在私底下考虑,是否通过种种办法让知县没法子,可也必然会造成商会走不下去,是两败俱伤的方法,现在好了,徐秀还能遥控指挥,梁知县也是大力支持,等到江宁商会成长起来,也就不会惧怕换个父母官了。
南门一旦活跃,江宁县的市场也就跟着慢慢恢复,在徐秀走后的第三个月又逢秋收,老百姓心惊胆战两年多的日子,总算是到头了。
人们也只有在对比中,才能分得出好坏,当江宁县顽强恢复,而其他临近的县,还在艰难度日的时候,就愈发想念那位为了民的青天。
其实这里面也有徐秀的动作在推动,他为了不让自己坐死在冷板凳上,那么保持自己的曝光度和名声就是必须的,而江宁杂文本就是十天半个月出一次,只要顺带着写几笔老大人的话,也就够了。
朝廷的斗争正在白热化,大学士王鏊的致仕向世人宣告了,立地皇帝刘瑾还是这般威风,随之,大规模的赈灾开始了,东南六府慢慢恢复了过往的平静与繁荣。之后日本、占城等二十余国进贡,听说吴廷举大人真的悄悄的向从广东来的番邦收税了,争吵又将进行,徐秀的名字一次又一次的被提及。
东南旱灾有他,市舶司有他,让内阁对这个名字很是熟悉,毕竟几个月前那一场风波,就是围绕他来进行的,可如今他已经冠带闲住,一切都结束了,高官或许有重启日,七品官你就算了吧,没什么人会记住你。
当一切都朝正轨上发展,徐秀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等下去了,他要去寻找一枝梅。
就算天地在大,大海捞针,他也要去,不能让他白白的消失在自己的世界。
……
不能让自己白白的消失在他的世界。
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好像在无尽的黑夜中慢慢奔跑,光亮就在眼前,可是总是抵达不了那一边,总是在将要抵达彼岸之时,又幻化成了一股黑夜。
秀。
秀。
……
沿着许进公的陆路走,徐秀和徐扬两人白衣渡江,步行数千里,一路饱览河山,一路与人谈古论今,说说那先朝的往事,评一评历史的脉络,路途虽然遥远,风尘虽然满面,可也算是充实的日子。
可刚走进灵宝县就看着满城的白素,另他俩对视一眼,就不约而同的在心下咯噔了。
徐秀心跳越发的加速,也不顾得失礼与否,随手就拉过一个乡民就问,“何人亡故?为何满城白素?”
乡民见是外乡人,话也不多,就三个字一吐,却让徐秀心痛不已。
“许进公。”
徐秀闭紧双眼,他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犯了什么太岁,为什么一年里,让他失去两位厚恩与他的恩师?
天底下的人情总有还完的一天,可当对象不在了,那这个人情就是天大的包袱,强忍着悲痛对徐扬说:“如今,我只有你和白飞了。”
徐扬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一路询问,悲伤的找到了许公所居住的府邸,当家院听闻是老大人的学生后,回禀亲友之间的唏嘘才让徐秀知道,原来他是第一个来祭拜的外人。
不过是三柱清香,扶着棺椁哭一哭灵堂,即为赐号恒秀的许进公,也为断绝了一枝梅消息的失望。
“七十三,八十四。峻嶒你还请节哀。”
许进公时年七十三,在这时候也算是喜丧,对比亲友之间还算好的情绪,徐秀的表现反而让他们劝解起了来,听的此言,也只有对许进公的棺椁一躬到地,来生相报。
留宿一日徐秀便离开了,他的一枝梅的消息又断了,他不知道再从那里找起,漫无目的的在河南地搜寻,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县城,寻访了一个又一个村庄,可他说不出找的人是什么样子,说不出是什么体征,因为一枝梅从不会在他以外的人面前露出真正的尊荣,使得他难以准确的描述。
一次次的寻找,一次次的败兴。
徐扬道:“虽然不知道阿牛你要找谁,可是,既然来了河南,不如就去探望一下董大人吧。”
想来也是,既然已到河南,那就没有不去探望他的理由,这些文翰社的小伙伴里,只有他性子最为直接,甚至有些不知轻重,这次去看看他,也是好的。
两人见面,自然少不得叙旧,一人县官当的没什么意思,一人一年内两位先生谢世,聊着聊着,却是把酒无言,彼此泪千行。
君子之交淡若水,友谊不在于朝夕,友谊长存,不在乎生疏,两人时隔三年再次相遇,似乎只像分别了几天容易,但当分别之时,却是一个说你要保重身体,一个说你要注意风向,临行话别,只有道上一句珍重,且珍重。
珍重,且珍重,徐秀细品慢嚼,他的一枝梅,可还珍重?
你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