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是绝对不可能相信段宏斌会说出这种话来的!在我的印象中,段宏斌一直都是一个自以为是,明知道自己错了,也依旧死不要脸、死皮赖脸、厚颜无耻地寻找借口给自己开脱的混蛋!
这样的混蛋竟然当着我的面,带着哭腔地述说起自己的心声,并且坦诚自己不如自己的学生,难道真的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还是说我正在做梦?
我决定重新审视一下段宏斌,也许是我对他的恶感,导致我的判断出现了问题。其实很早之前老爷子就教过我,一个人不管他再可恶,都有其可取之处,不要以偏概全,也不要被自己好恶蒙蔽了双眼。
段宏斌的长相还是那么让人厌恶,肥肥的圆脸上戴着大大的金丝眼镜,我记得某人曾经说过,戴金丝眼镜的不是流氓就是变态,很显然段宏斌并不属于那种让人会觉得文质彬彬的家伙。
他身高只有一米六多一点,体重却有接近两百斤!肥硕的大肚子,比起即将临盆的孕妇也毫不逊色。我还记得我读书那会儿,他还没这么胖的。可是就算是那个时候,段宏斌也是那种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不停地大喘气,额头上不停流汗——呃,是油水的大胖子。
这时仔细观察段宏斌,我才发现其实他的面相虽然难看了一点,从命理上面来说,却是相当富贵的面相。圆脸大耳,代表富贵绵长,阔鼻广口,代表财源广进。像他这种面相的人,就算懒一些,日子也过得比大多数人舒坦。
看相算命不是我的专长,老爷子倒是在这方面很有建树。我因为天赋的问题,没学到老爷子十成本事的三成,再加上当时年纪小,觉得抓鬼神马的简直太酷炫了,所以我主攻方向不是堪舆命数,而是捉鬼驱魂的阴阳术。
段宏斌并没有发现我在看他,他依旧低着头,双手捂着脸,哭腔更加严重了:“你知道吗,我以前曾经很自私地认为,谁谁得了绝症,那是他自己倒霉。可是在亲眼看到病床上的柳许瑶之后,我才发现以前的我真是太恶毒、太卑劣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明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却还是拼命地笑着,她带给我的震撼,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用言语来形容。”
我拍了拍段宏斌的背,心里也默默叹了一口气,段宏斌所说的,其实跟我的想法完全一样。现在网络上、报纸上隔几天就回爆出某某年轻人得了绝症,亟需大家伸出援手。每当看到这样的新闻的时候,我都会匆匆略过,心里就不免在想:要死就安安静静地死,闹这么大动静,是怕天下人不知道你得病了么?
柳许瑶病逝的消息也没带给我太大的感触,毕竟那个时候,我对柳许瑶也没留下什么太深的印象,只是记得她是个爱笑,皮肤白的女孩子。没有亲眼看到病床上的她坚持求生的画面,我也根本无法想象她所经历过的痛苦。
我认为我这个人并不冷漠,只是这个社会太过复杂,让我本能的对所有人都保持着怀疑的态度。
可是段宏斌的话,却深深地敲进了我的心灵。我从来不曾想到,一个我无比厌恶的人,竟然能让我产生一些共鸣!也许我对柳许瑶的事情并不能感同身受,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柳许瑶真的很可敬。
高一的时候她是个沉默寡言又怕羞的女孩子,高二开始,在胡沁雨的帮助下,她渐渐开朗起来,也开始笑了。也正因为她的笑容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所以让我忽视了她后来遭遇的病痛。
段宏斌低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我想帮助柳许瑶,我想给她捐钱,我想让全校的人都知道她的遭遇。可是我还没来得及为她做些什么,这个可爱又坚强的女孩子,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后来我去见了她的父母,我想向他们道歉,并且告诉他们,我要把柳许瑶的坚强告诉所有人。”段宏斌用力摇头,声音已经大为颤抖起来,“可是柳许瑶的父母告诉我,一切都过去了,正如她悄悄的离开人世,她最后的遗愿,竟然是希望知道这一切的人不要声张,她不想让她喜欢的还有在乎她的人伤心。她还说她很感谢胡沁雨,如果不是开朗活泼的胡沁雨教给了她什么才是快乐,她也许早就已经离开人世了。她说高二之后这两年,是她一辈子最快乐的日子。”
我的确是被震撼到了,柳许瑶比我想象中的要坚强开朗得多了,当我对二高毫无归属感,依旧沉湎于自己对班主任老师的厌恶时,这个病弱的女孩,却用自己最后的生命,喊出了她对高中生活的热爱。
我只觉得眼睛里的画面有些模糊,急忙伸手抹了抹眼角。段宏斌却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一边摘下眼镜,一边拿餐巾纸用力擦着眼角,尴尬地笑着:“咦?我是怎么了?我怎么会流泪的。”
这家伙,其实心里也有自己的苦啊。
我又拍了拍段宏斌的肩膀,他对我的无礼也毫不在意,又甩了甩脑袋,擤了擤鼻涕,吐了口唾沫,哽咽道:“那之后,我就一直很烦躁,每天拼命地抽烟,拼命地喝酒,连上课也有些心不在焉了。也就是在去年十月的那一天,我在这棵白杨树下,看到了胡沁雨。”
段宏斌长长吐了一口气,说道:“那是国庆节期间,学校里没什么人,我又想起了已经死去的柳许瑶。当时我一个人走到这里,看到胡沁雨在哭,我想她跟柳许瑶是最好的朋友,肯定是知道了朋友的死讯,所以来缅怀逝者的。”
“当时我就想,这棵树下有什么值得怀念的吗?也许我应该打开教室门,让她进去看看才对。”
“当时我这么想着,慢慢接近了胡沁雨,结果却听到胡沁雨的哭声越来越大,一边哭一边喊:瑶瑶,对不起,我这个朋友真是太失职了,竟然一直不值得你的状况,如果……如果我早点察觉的话,如果我早点带你去医院的话……我对不起你。”
段宏斌学着胡沁雨哭泣的口气说话有点可笑,但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觉得心里沉重到了极点。其实胡沁雨想得太多了,就算她发现得早,其实柳许瑶也已经没救了。不如说从高一的时候就被宣判了死刑的她,一直坚持到高中毕业才离世,已经是个不小的奇迹了。
段宏斌没有我想的这么多,依旧说道:“听到她的哭声,我心里就像被几千根针扎似的,我想劝劝她,结果刚刚抬起脚,胡沁雨整个人就软了下来,哭声也戛然而止。我看情况不对,急忙过去把她扶起来,怎么叫也叫不醒。送到医院的途中,胡沁雨曾经清醒过一次,说她看见了柳许瑶就在咱们班的教室里,然后就又昏迷了过去。自那以后,胡沁雨就再也没有醒过来过。医生说她已经是个植物人了,要苏醒的可能性非常低。”
我张了张嘴,心里却复杂到了极点,不知该怎么开口,想了想就又沉默了下来。
段宏斌接着道:“胡沁雨昏迷的事情,后来还带了一些小麻烦,不过我可以体谅她父母的心情。后来回到学校之后,我就申请学校,让我带的班级再次使用这间教室,因为只要站在那上面的讲台上,我就仿佛回到了过去,我在教的学生就是你们,柳许瑶也还在我们的班上,你们大家都还在。”
他最后这段话让我动容,我曾经以为段宏斌一直对我们这些学生很不耐烦,毕竟她的表现就是如此,说话总是有点趾高气昂的感觉,而且又是个死不要脸不服输的性子。当初我们这些学生跟他的矛盾可不小,我还记得有一次段宏斌在班会上发过脾气,把带头的刘胜几个家伙骂了个狗血淋头。
说完这些,段宏斌就沉默了,我也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安慰他好,还是应该嘲笑他来缓解一下我多年的怨气。
过了一会儿,段宏斌抖抖索索地从衣兜里摸出手机,就着树荫,眯着眼睛看了起来。
我凑过脑袋看去,发现他看的竟然是我们的毕业照,照片上九十七个学生,每一个人都有着各自不同的名字,每一个人都有着各自不同的未来。
看着这样的画面,我想起了上午来的时候,听到段宏斌讲课时的说到的一些错别字,然后霍然惊醒过来。已经三年过去了,我为什么能分辨出段宏斌说的那些东西里面有错的地方?那是因为我们曾经经历过,也许段宏斌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来缅怀那逝去的日子,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想要让现在的高三五班,变成我们曾经的那个高三五班。
老爷子果然没有骗我,哪怕一个人再可恶,也都有自己的可取之处。我的确是被对段宏斌的厌恶蒙蔽了双眼,如果不是刘晔委托我调查柳许瑶的事情,我是绝对不可能再回到高三五班这边,也就再也不可能见到段宏斌,自然就不可能直到他现在的想法。
也许段宏斌用来缅怀过去的方法很笨拙,甚至很不可取,他只是把现在高三五班几十个学生当成了我们那个班的替代品。但他笨拙的怀念方式,反而更加让我动容,原来我真的一直在误会他,这个家伙,其实也有他的可取之处的!
想到这里,我重重地拍了拍段宏斌的肩膀,大声道:“老段,介不介意我给你看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