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窗见月,一方太液池水波光粼粼,在夜色里酣睡。
轩辕魔君和姬澄澈并肩站在窗前,外面时不时传来平叛将士的喧哗呼叫声。
“这月色,很美。”
在静默了许久之后,轩辕魔君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你师傅那里,怕是见不到如许月色的。”
姬澄澈愕然转眼望着轩辕魔君,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提及大先生。
轩辕魔君却没有看他,她的目光凝视着窗外那方微澜的池水,轻声道:“澄澈,你觉得爱一个人难么?”
姬澄澈心头一动,问道:“外婆,你在说我师傅?”
轩辕魔君不置可否,油然道:“你知道我这辈子最想干的一件事是什么?”
不等姬澄澈回答,她便摇了摇头自问自答道:“你猜不到,谁都猜不到。不是复兴大秦,也不是称帝成圣,我最想干的就是亲手宰了大先生,然后在他面前自尽。”
姬澄澈大吃一惊,叫道:“外婆!”
轩辕魔君的眼中流露出一抹讥诮,嘿然说道:“怎么,吓着你了?”
姬澄澈苦笑道:“我有些跟不上您的想法。”
轩辕魔君自失的一笑道:“那是你不懂。你知道当年我为何要收汪柔为徒?”
姬澄澈苦恼道:“外婆,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何尽问些古怪的问题?”
轩辕魔君不理他,说道:“只是因为我想知道,当她长大后会如何待你,你又该如何对她?别忘了,她的父亲,汪拓北是怎么死的。”
姬澄澈的身躯一震,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问道:“现在你知道了?”
“那个傻丫头,怎么会那么傻。”轩辕魔君叹了口气道:“我不如她。”
这是姬澄澈第一次听到外婆当着自己的面叹气,可比这更为震撼的是他终于醒悟到那些话语背后的苦涩与萧索。
他忍不住问道:“如果重来一次,您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么?”
“会。”轩辕魔君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因为我别无选择。”
姬澄澈沉默须臾,蓦然之间第一次感到压在外婆肩膀上的责任与负担是否太沉太重?一直以来,他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外婆,始终一厢情愿地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最有权力的女子,却从来未曾想过她会老,会无力,会痛苦,会孤独……
从来都是外婆照料给予自己,他却未曾体会,未曾感激,甚至还曾拔刀相向。
一股浓烈的歉疚之情油然而生,他张了张嘴开口道:“外婆——”
轩辕魔君摆手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记住,我轩辕氏的后人,绝不扭扭捏捏哭哭啼啼。”
姬澄澈抗辩道:“谁说我扭扭捏捏哭哭啼啼了?”
“好,那就听我说。那时候我没得选择,但如今有了。”
轩辕魔君转过头看着姬澄澈,徐徐道:“我选择了你!”
“我?”姬澄澈隐约明白过来,错愕地望着轩辕魔君。
轩辕魔君点头,说道:“没错,这就是我的选择。十年前我将胎元神刀交给你的时候,就开始等待这一天的到来。澄澈,我要将魔族交给你。”
姬澄澈凛然一惊刚想说话,就被轩辕魔君拦阻道:“我扛了过去的数十年,未来数十年就由你来!不要跟我说你是什么狗屁大汉皇子大楚摄政王,更不要提你那个混账师傅!你发过誓,要答应我做一件事。现在,到你实践誓言的时候了!”
姬澄澈听得一个头比十个大,措手不及道:“我从来没有过接掌魔族的念头。”
轩辕魔君冷冷道:“当年我也没有。”
姬澄澈沉默了,轩辕魔君却不放过他,厉声道:“当年我没得选择,如今你一样别无选择!”
姬澄澈挣扎道:“为什么我别无选择?”
轩辕魔君道:“因为我要去不朽之地。我要去找禹天则,再晚就来不及了……”
她顿了顿,语音愈发低沉涩然地说道:“也许早已来不及,但我终归是要去的。”
姬澄澈呆了呆,没想到自己听到的竟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轩辕魔君凝望着姬澄澈,她在等待他的答案。
姬澄澈看着轩辕魔君的眼睛,他相信外婆至少这次没有欺骗自己,她真的打算走了,去向每一位元界圣者的最终归宿之地。
或许,这才是她一辈子唯一渴望做的事,幸好不算晚,但愿来得及。
姬澄澈不禁想到了商婆婆,那年在北荒冰原上邂逅,她正是为寻找失踪多年的巫圣唐虞。如果不是因为恰巧遇见了自己,她多半也会不顾一切地闯进摩天冰瀑,即使明知道有死无生。
生同裘,死同穴。
从项翼、虞妃儿,到商婆婆、唐虞,再到眼面前的外婆,任你是帝王将相绝世圣者,看过人间万种繁华尝遍世上千般沧桑,到头来所求者不过这六个字。
所谓的万里江山千古风流,到头来也不过是后人口中的评说。
或许他们最想要的,无非是执子之手,无非是与子偕老,却偏偏求不得。
姬澄澈神思悠然,不觉痴了。
“你想好了么?”轩辕魔君在问。
姬澄澈霍然惊醒,回过神来道:“你真的决定放下一切,包括流落元界各地千万魔族族人和大秦的复国梦想?”
“放不下又如何,不放下又如何?我只是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而已。”
轩辕魔君摇摇头道:“至于千万族人与大秦的复兴,你会比我做得更好。”
姬澄澈却没有轩辕魔君那般的自信,除了端午之外他甚至没有见过其他任何一位当下魔族的实权人物,若仅凭外婆的一纸旨意就想令这些桀骜不逊的族中巨擘心悦诚服俯首帖耳未免太过天真。
孰料,轩辕魔君接下来的话愈加令姬澄澈吃惊——
“你是担心接手魔族禹天则会失望,那大可不必。你以为这些年来我在你身上用的心思他会不知道?他带你游历四海,教你治世之学统兵之法只是想让你安安稳稳当个大汉的太平皇子?你未免太小看了他的胸怀格局!”
轩辕魔君冷笑道:“很少有人知道,他才是封魔之战的幕后推手。从太古山十圣战到姬天权起于北方,项翼兴于南方,直至魔族败退南荒,楚汉隔山而治,全都是出于禹天则的手笔谋划!”
“所以你曾对他恨之入骨?”
“我为何要恨他?纵使没有他,大秦经历了千年的统治内部早已腐朽不堪,终归难逃覆国命运。倒是禹天则筹谋的战后格局,还为我魔族在南荒保留了最后一点元气。不然的话,结局也许会更糟糕。”
轩辕魔君回答道:“可笑的是他呕心沥血勾勒的盛世画卷却适得其反。失去了魔族的威胁,仙巫两族又开始蠢蠢欲动迟早将有一战。无论哪一方赢了,无非是回复到千年前的老路上,那又岂是禹天则想要的?”
姬澄澈默默点头,不得不承认轩辕魔君一针见血说到了痛处。也正因为这样,大先生才会暗中创建天合盟,希望通过另一种方式实现世间大同之梦,然而这条路同样荆棘密布漫漫无期。
“所以他将期望放在了你和林隐的身上,甚至不会反对你接掌魔族。他这么做就是希望你们能够开辟出一条新路,否则十数年后元界必有一战,而且惨烈程度绝不会亚于二十年前的封魔大战!”
轩辕魔君接着道:“你是大汉的皇子,魔族皇室的血脉后裔,又与大楚渊源极深,再加上你和龙族、羽族的关系,这担子你不挑谁来挑?!”
姬澄澈油然一笑,没有置评反驳,说道:“我在想,如果娘亲还活着,她会希望我怎么做?”
他抬头望月,仿佛那月上参差的暗影便是娘亲翩舞的身姿,遥远模糊而又清晰得近在眼前。
以魔族公主之尊,入大汉皇宫为妃,忍教项翼一世抱憾——自己的母亲其实早已给出了她的答案。
姬澄澈咬咬牙,一字字道:“我答应你!”
轩辕魔君笑了,几十年里她似乎第一次笑得如此舒心,如此如释重负。
她将一方用黑色绸缎包裹的大印交到姬澄澈的手里,说道:“可惜不能给你一个盛大的登基典礼。”
姬澄澈双手接过沉甸甸的传国玉玺,心里生出一种特别奇妙的感觉。
这方玉玺,外婆用过,之前的曾外祖父轩辕昆仑用过,轩辕氏的历代先祖也都曾经用它杀伐天下独断乾坤。
而今,这方玉玺所象征的权力已今非昔比,但丝毫不会减轻它的分量。
相反,它变得更重了。
这是一种传承,一种责任,今天终于要由他来扛起。
无论之前是怎么想的,有多少讶异多少矛盾,在接过传国玉玺的一刹那,姬澄澈的心像是经历了一场神奇的涅盘。
他缓缓跪下,高举双手托起传国玉玺,沉声说道:“澄澈必不负所托!”
轩辕魔君扭过头去,不让姬澄澈看到她此刻的眼眸,只在心中默默道:“灵犀,不要恨我。你和澄澈都是那么懂事,却奈何生在帝王家?这条路你走累了,我也累了,但愿澄澈能走得比我们都好都稳,为我魔族开出一条安身立命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