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月,如娥眉浅浅的一弯。
月是故乡明。
姬澄澈却不知道究竟哪里才算自己的故乡。或许,更多少年时的回忆与情怀都珍藏封存在了冰天雪地的北海冰原。
月光下形单影只,姬澄澈独往灵山行去。
灵山与圣京城相距并不遥远,但看上去恰似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圣京城摩肩接踵繁华鼎盛,有天下最雄伟的皇宫,最好吃的酒楼,最热闹的街道。灵山则如同一块世外之地,空灵缥缈于江南烟雨中。
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
姬澄澈潜行匿踪从后山暗中登峰,周围林深寂寂渺无人踪,唯有夜雾如丝滑润过脸颊。
灵山上下并非毫不设防,但普通巡山弟子又岂能捕捉到姬澄澈的影踪?
他一路闲庭信步而来,却总能避开各处明岗暗哨和四处巡逻的弟子,不多时便到了半山腰。
这时候,远处一条僻静的小径上有乘不起眼的小轿缓缓行过,想必是圣京城里权贵人家的家眷来灵山朝拜许愿过后转到后山赏月游玩的。
但很快姬澄澈就发现这顶小轿不同寻常之处,那两名抬轿的轿夫神精气十足又目蕴精光,在崎岖的山路上快步行进四平八稳,只怕在轿子里品茶都不会洒出半滴来。
“用两名元境强者做轿夫,是哪家王公富豪,竟有如此大的手笔?!”
姬澄澈有些好奇,但并不打算追过去一探究竟。
那顶小轿忽然停了下来,轿帘挑开走出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赫然是虞妃儿。
“虞姨?!”姬澄澈大感讶异,月黑风高夜深人静,她来这后山做什么?
只见虞妃儿离开小轿,独自转身往小径左侧的一片黄杨树林里走去,轿夫停留在了原地并未随行。
姬澄澈数年前也曾随大先生云游灵山,知那黄杨树林是一座景胜所在。林中有九条溪涧自云林陡坡上潺潺流淌下来,蜿蜒曲折若断若续,有“九龙卧云,栖霞听涛”之誉。
可这天将夜半,虞妃儿不在皇城宫殿中陪伴楚皇,独自一人跑来云林所为何事?
姬澄澈想了想决定跟下去瞧瞧,万一虞妃儿遇有危险,自己或可设法搭救。
所谓艺高人胆大,他如一抹自由穿行在林间的夜风,迅速追近到虞妃儿的身后。
虞妃儿毫无觉察,继续往黄树林里行去。
山势渐高,脚下是一处陡坡,淙淙水流在月色里叮咚作响宛若一首夜歌。
虞妃儿走出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前方溪涧旁有一块巨大的凸起山岩。那山岩上建了座古色古香的凉亭,年深日久柱子上的朱漆业已脱落,斑斑驳驳露出木色。
凉亭上方有匾额,银钩铁画“观澜”二字。
此地虽不临海,却有林涛云波浩渺无垠,立于亭上看涛生云灭王朝兴衰。
此刻,一个中年男子正闲坐在亭中的石鼓凳上,悠然烹茶赏月。
姬澄澈尽管不认识这男子,但从他眉目模样间隐隐约约已猜到了几分其人来历,不由得心下惊讶愈甚。
在看到亭中人的一霎,虞妃儿的脚步愈放愈缓,竟似在犹豫要不要上前。
忽然,琴声响起。
中年男子抚琴而歌,吟唱的是一首古乐。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虞妃儿的步履凝顿,仰望亭上的中年男子神色复杂难名,似忧伤似瑟缩,似愤恨似羞恼,我见犹怜。
歌曲委婉低沉徘徊林间,一人在亭中弹唱,一人在岩下聆听。
姬澄澈远远隐身在林石之后,惊愕之情无以复加。
莫非,虞姨背着项翼偷偷前来与这男子幽会?
而这人分明就是——大巫祝唐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姬澄澈不禁一头雾水。
他和虞妃儿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毫不怀疑她对项翼一往情深百死莫悔。难不成,她不过是善于伪装的演戏天才,心中其实另有所想?
姬澄澈无心再听唐衍咿咿呀呀弹唱些什么,却情不自禁对虞妃儿生出鄙薄之意。
歌曲戛然而止,却有余音绕梁。
黄杨林里死一般静谧,虞妃儿袖口微微抖动默立许久,终于举步入亭。
“这一首《东门曲》自你离去,我已有十五年未曾弹起,可还记得?”唐衍随手轻轻拨弄在古琴上,道:“坐。”
虞妃儿盯着唐衍手下那几根微颤不已的琴弦,一言不发地在他对面落座,低垂下头开口道:“我来并非与你叙旧,有什么事不妨开门见山。你知道为了瞒过陛下前来灵山,我费了多少心力?”
唐衍笑了起来,不可否认他年轻时必定是位风流倜傥的人间美男,英俊而不失阳刚,儒雅而兼有稳重,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
“为项癸引魂,为项岳、项麟祈福……果真还是那么聪明伶俐,居然能想出这般绝妙理由。只是那些傻坐千年的泥胎如何能解你烦忧,不如来求我这尊真神?”
虞妃儿惊得猛然抬头道:“你……果然是你!”
“岁月真是奇妙的东西,十五年前,我见你时如豆蔻少女,十五年后你依旧青春美丽不留下一丝光阴的痕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你容颜不改,天下却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唐衍捧起石桌上的茶盏道:“我时常回想起与你的最后一次独处,可后来你为何开始刻意回避与我见面?倘若不得不相见,身边也必有旁人。呵呵,何苦来哉?即便你喜欢过河拆桥,我又岂是要挟报复的小人?”
虞妃儿的俏脸渐渐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猛然压低声音道:“住口,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有很多。譬如你当年不惜委身求我倾巫教之力襄助项翼驱逐魔族登顶九五,我做到了。事成后你又求我守口如瓶,这十五年来我也做到了。”
唐衍面含讥讽微笑语气轻柔低缓,虞妃儿克制不住地想捂住耳朵发抖。
“你……想要我做什么?”她一横心,径直问道。
“你能做什么?除了在床榻上用姿色侍奉男人外,你认为自己还能做什么?”
唐衍话转锋锐面带刻薄:“在别人眼中你是高贵无比的大楚皇后,在我眼里,不过是让男人欲仙欲死的尤物玩宠而已!”
“哗——”虞妃儿拿起杯盏,将热茶泼到唐衍的脸上。
“无耻!”她娇躯颤抖,咬牙瞪视唐衍。
“说起无耻,我比得了你么?为了讨项翼欢欣,明明无法生育却买通御医稳婆,偷来一个女婴冒充是自己生的。这事儿项翼知道么?”
唐衍取出一方洁白的面巾细心擦拭面颊,嘲笑道:“你的心还是太小,何不干脆换个男婴,未来便是太后至尊!”
当啷!杯盏掉落在地里,碎成数片。
“不必如此惊讶,其实很简单,当年在你饮下的那杯酒里,我稍稍多放了点东西,免得你怀上一男半女生出事端。”
唐衍哈哈一笑眯缝起双眼道:“早知你这般温驯,我倒有些后悔了。否则十有八九而今的太子正是你我的血脉,岂不美哉?!”
“你闭嘴!”虞妃儿霍然起身,怨毒地盯着唐衍道:“你今夜邀我相见,原只为羞辱一通!?若还想借机勒索其他任何东西,别做梦了!我宁愿自请死罪,也绝不会让你如愿!”
唐衍泰然自若,摆摆手道:“你误会了,我早说过凭你自己什么也做不好做不到。你跟轩辕灵犀比差太远,我若是项翼,当初也同样不会选你。”
虞妃儿玉容涨红,忍住羞辱的泪珠掉头便走。
唐衍也不阻拦,油然道:“你就不想知道项癸、项岳、项麟之后,接下来倒霉的会是谁么?”
虞妃儿的脚一下子像是被钉子钉住一般,却挣扎着不肯回头。
唐衍悠悠道:“你刚才问我想干什么,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我其实并不想干什么,不过打算要点儿欠账而已。”
虞妃儿涩声道:“什么意思?”
“当年假如不是老太君苦苦相逼,而你又哭哭啼啼地哀求我,这大楚的江山本该是我的,根本没姓项的份儿,连姬天权也得滚到一边去!”
唐衍的脸上掠过一丝狰狞颜色,徐徐道:“我不遗余力襄助项翼坐上皇帝宝座,甚至委曲求全拉拢讨好殇馗……这个我恨不得亲手剥皮抽筋的亲弟弟!结果我得到了什么?你的好皇上,打压巫教排挤当初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信徒老臣,还处心积虑制衡对付我,妄想通过项麟和唐雪落联姻来一步步架空我大巫祝的权力!”
“你说,是不是到了该算一算账的时候了?”
唐衍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望向亭外莽莽林木深处,嘿然道:“你也听够了吧,不出来说几句?”
虞妃儿愕然回首侧目,一霎间如遭五雷轰顶嘤咛软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