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深深的昏迷中,林隐也会在潜意识里闭紧嘴巴保持沉默。
可是他做的这个梦好长,梦里面的场景飘摇模糊,就像浪头一个个涌过来,又一个接一个地隐退而去。唯独牢记不忘的,是小时候父亲手把手教他做臂弩的景象。
他情不自禁地想笑,却蓦地意识到父亲已永远地离去,重归于天上星宿。
不觉,一颗泪珠溢出眼角缓缓地滑落到枕边。
朦朦胧胧之间,林隐猛地感觉到似乎有人在贴近自己,他霍然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两个近在咫尺的人面对面脸对脸,好像在同一时间怔愣住了。
“喂!”那个目光露骨的家伙反倒像是被吓了一大跳,倏地抬起身躯往后退开,抱怨道:“你睡醒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不用看了,是姬澄澈那家伙。
林隐闭上了眼睛,没好气地哼了声道:“你偷偷摸摸想干什么?”
“我刚才,好像看到你在流眼泪……”
“胡说,我哪有?”
“那你的枕头怎么湿了?”
“笨蛋,那是我流的汗。”
姬澄澈嘿嘿一笑道:“行啊,还有力气跟我吵架,情况不算太糟。”
林隐白了他一眼道:“放心,揍你的力气我总还是有的。”
那夜冰谷决战,唐雪落施展“如有神助咒”点燃了他的小乾坤,令得功力暴涨横扫千军,却也耗尽了灵海真元,险些油尽灯枯爆精而亡。
经过这些天的休养,他身上的各处刀箭外伤凭借强悍到令人发指的恢复能力,已逐渐结痂收口,但灵海中的真元丝毫没有起色,等若要从头开始再修一遍沧海一粟境。
姬澄澈将外面的情况简单说了,又道:“当务之急是逮住屠龙,不单单是为了给林大叔报仇,也要提防他兴风作浪给咱们添堵。”
林隐没说话,向姬澄澈伸出右手。
姬澄澈怔了怔道:“你想跟我掰手腕?你不怕输,我还怕胜之不武呢。”
林隐还是没吭声,将手伸到了姬澄澈的面前。
姬澄澈笑了起来,缓缓握住林隐的手,使劲儿摇了摇。
这是记忆里他们的第二次握手。
那一年姬澄澈八岁,林隐九岁,在雪顶龙湖边他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握手。
八年过去热血依旧豪情不改,只是苍老了岁月峥嵘了少年。
“小气鬼,”姬澄澈慢慢松开林隐的手,顺便将它塞回被窝里,嗤之以鼻道:“我大老远跑来帮你打仗,连声谢谢都不肯说。”
林隐笑了笑,说道:“滚去看雪落,少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姬澄澈怒道:“你以为我喜欢看你,也不见脸上长朵花出来。”
林隐闭着眼睛不理他。
姬澄澈自讨没趣,气呼呼走到门口想想又转过头,绷着脸道:“下回别只想着拼命,做事多用点儿脑子,我可不想把你的名字也亲手刻到冰崖上去。”
林隐不以为然道:“我做的事我自己知道,可不会像你那样,既怕日晒又怕雨淋。”
姬澄澈火冒三丈,竖起一根手指头道:“白痴。”
林隐偏过头去“哼”一声,像是睡了。
姬澄澈一步跨出差点撞到一个人的身上。
海明月偷听壁角没料想姬澄澈突然钻出来,急忙往后躲闪心头发虚恶人先告状道:“喂,你干嘛毛毛躁躁的差点儿撞着本姑娘?”
姬澄澈嘿嘿一笑道:“老实交代,你一直躲在门外进也不进走又不走,想干什么?”
海明月的俏脸腾地红了,娇哼道:“这儿月亮好,我站着赏月,你管得着吗?”
“赏月?”姬澄澈故作疑惑抬起头找了半天月亮,又摇摇头望向海明月。
“你看我做什么?”
“姑娘,今天是初一。你说谎前没先算好日子?”
“你滚!”海明月又羞又臊,气急败坏抬脚要踹姬澄澈。
姬澄澈哈哈一笑躲了开去,一边走向唐雪落的营帐一边笑着道:“嗯,我说错了——这家伙的帐门口可不照着好亮的一轮明月么?”
“砰!”海明月没能踹到姬澄澈,恨恨从地上抓起一团雪砸到了他的身上。
头顶夜空清朗繁星点点,深邃而壮美,姬澄澈抖落冰雪,唇角含笑走进了唐雪落的营帐里。
榻上唐雪落还在昏睡,丝毫没有察觉姬澄澈的到来。
帐中的光火映照在她苍白的玉颊上,悄悄泛起一抹殷红,忽闪忽闪宛若涟漪荡漾。
她下意识地蹙紧眉头,仿佛在睡梦里犹会感到体内的疼痛,教人看了情不自禁地心疼怜惜。往日娇艳的樱唇亦失去了光泽,犹如枯萎的花瓣随着呼吸微微地颤动。
姬澄澈坐到唐雪落的身前,伸手轻轻搭住她的脉搏凝神诊断。
他虽不曾学医,但《十万巫典》包罗万象其中不乏各类医书,有些甚至是失传已久的孤本。所以若单单考校医理一道,姬澄澈绝不逊色于当世任何一位名医国手。
他见唐雪落脉象并无异样,且呼吸平缓匀细,一颗心便也落了地。
尽管唐雪落尚未苏醒,两人无法说话交流,可是姬澄澈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借着帐中的光火默默打量着她,凝望着她,已觉心中平和恬静格外喜乐。
他一路北来万里关山风霜雪雨,披星戴月铁血杀伐其中的凶险与艰辛实不足为外人道。仅仅要在十数日内将数万散兵游勇囚徒奴隶整肃捏合,打造成一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北荒劲旅,还要镇服各路蛇鼠两端鱼龙混杂的部落首领,这里面所含的心血与智慧岂是旁人能够知晓?
直到此刻望着唐雪落海棠般沉睡的容颜,姬澄澈紧绷的神经方始慢慢松弛下来,仿似她的身体里蕴藏着一种神奇的魔力,悄然洗去了自己一路的征尘满身的霜雪。
光阴在寂静的夜里悄悄流走,不经意中天将黎明。
“吴下门风户户尽吹单孔萧,云间胜景家家皆鼓独弦琴……雪落,还记得这幅对联么?你小时候就经常对我说起江南的杏花烟雨杨柳春水。”
“等北荒事了,我想带你一起去江南游玩,你愿意吗?雇一叶小舟随波而行,听夜来细雨洞箫丝竹,采一截莲藕打两尾鲈鱼。”
睡梦中的唐雪落好似听到了姬澄澈的低语,依稀唇角逸出一丝甜美微笑。
姬澄澈缓缓起身,又慢慢地慢慢地跪下来,俯低头在唐雪落晶莹而微凉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挨在她耳畔轻声道:“我是第一个和你说话和你玩,逗你笑陪你骑龙的那个人,你又何尝不是我的唯一?这句话,我一直想说,可你醒着时我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如今我说了,只求你快快醒过来!”
走出帐外姬澄澈抬头仰望苍穹,天未明夜未央,繁星点点譬如银河蜿蜒,惟东方天际隐隐一线鱼肚白。
姬澄澈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大先生,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站在屋外眺望夜空时的场景。一别经年,但愿大先生已找到了传说中的荣耀归宿,正逍遥于彼岸天地间。
神思飞扬之间,姬澄澈举步往峰顶行去,来到一座无人的冰崖前,正值红日将升。
说是无人实则不然,只见在冰崖的尽头一条窈窕柔软的背影正迎着将出的霞光静坐于冰雪之中。
她的双手环抱曲起的小腿,秀发肆意地在夜风里飞扬,就像天边飘逸的云霞。
“汪柔?”姬澄澈怔了怔,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
看上去,她似乎已在冰崖上坐了很久,衣衫上泛起一层薄薄的夜霜。
姬澄澈想了想,走到汪柔的身边坐下,也学着她的样子将双腿蜷曲到胸前环抱。
汪柔只安静地坐着,无声而静默。
她原本就寡言少语,此刻唇角僵硬面色冰冷仿佛失神般遥望天边,好像完全察觉不到身边多了个姬澄澈。
姬澄澈心下隐隐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是个多余的,他把视线望向海天尽头,可惜极目千里依然看不到传说中的摩天冰瀑。
这时候,海天一线的尽头微微有了光亮,澎湃的海潮隆隆轰鸣拍打着万丈冰崖下的堤岸,掀起一蓬蓬雪白的飞浪,如同白莲般盛放在黑夜的海上。
远处一座座冰峰飘浮,宛若片片白帆乘风破浪交汇于广袤无垠的汪洋之间,时不时可以隐约听到沉闷的冰块断裂坠海声。
一缕晨曦微露,映照在汪柔明艳不可方物的侧脸上,化作一抹优美的金色弧光。
她的眸子像海一样湛蓝,彷如夜空中闪耀的星辰,不知何故谪落凡间,美得那么纯净那么通透。只是在那海底的最深处,翻滚卷荡着的,是姬澄澈看不到的哀伤、彷徨与失落。
日出了,东方的海平面上泛起红彤彤的光彩,一时间教人不知哪里是云霞哪里是海波。一轮旭日恰似小荷才露在云蒸霞蔚中半遮半掩升出海面,初时只有那淡淡的一抹惊艳,却在眨眼之间便喷薄而出跃然海上。
天一下子亮了起来,海一下子明媚起来,大地生辉冰山焕彩,令人恍惚之间已置身于神话仙境。
看呵,那壮丽的峰谷浪尖之上有早起的北天鸥鸟在振翅高飞自由翱翔。
听呵,那磅礴的涛声之中如有黄钟大吕金鼓齐鸣,奏响世间最为壮阔的乐章。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只因这美无力以言语描绘,唯有用心去看去听去感受。
姬澄澈不由自主抛开所有的烦扰站起身来,面向红日冰海浩荡天地,引吭长啸一抒胸臆。
多日的疲乏劳累愤懑悲伤,仿佛在一瞬间被这海潮与霞光冲洗涤荡一空。
悠悠万古岁月,无边宇宙乾坤,人是何其渺小而又短促一生。
唯有敞开胸怀拥抱这天地日月,方不负人生在世一场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