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晨曦微露,姬澄澈一夜未眠来到焕凤阁,先探视过汪柔的伤势,而后顺道接了唐雪落一同前往天都观。
唐雪落见姬澄澈双目通红剑眉紧锁,不由吃了一惊关切道:“澄澈哥哥,你有心事?”
姬澄澈勉强展颜一笑道:“我在想钟离魑被擒,殇馗势必不肯善罢甘休,这口气少不得要出到上林苑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何才能防护周全。”
唐雪落道:“大巫祝曾经说过,殇馗为人偏执行事不择手段,手下又有众多死士,是当世最难缠的人物之一。”
姬澄澈打了个哈欠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毕竟这是天都城,量他不敢太嚣张。”
但他心里真正想到,却还是那卷花满溪交来的《起居注》。
“隆武七年腊月二十三亥时三刻,上起驾瑶光殿。少顷,瑶光殿突生异象有万龙百凤来朝,殿外侍卫莫不为之惊惧。”
“隆武七年腊月二十五卯时一刻,上摆驾瑶光殿,严皇后、邱太医从之……”
“子时二刻,上召严皇后于瑶光殿。”
姬澄澈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在分析这几段重要记录,试图从中找寻蛛丝马迹。
按照历朝规矩,起居注记载帝王言行、兼记朝政大事,甚或能将君臣问对原汁原味地保存下来。
但这几段记录都极为简单,显然当时史官无法进入瑶光殿,只能在外面如实记录自己所知的一切。
愈是如此,愈发说明瑶光殿中发生了非同寻常的变故。
姬澄澈想不出任何正常的理由,会令父皇深更半夜突然起驾瑶光殿,而且对其后发生的事情始终讳莫如深。
或许在旁人看来所谓“万龙百凤来朝”是祥瑞吉兆,但姬澄澈却相信这是元界强者间决斗所产生的异象。
然而什么人能够又胆敢夜入瑶光殿暗害母亲,事后又令父皇百般遮掩放弃深究?
答案或许早已经有了!
姬澄澈骑在马上,握住缰绳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想到了此事中的另一个关键知情人物——姬天贵。
从起居注中可以看出,他是除了父皇和严子稚之外唯一得以参与善后的人。
但姬澄澈心知肚明,二叔绝不可能向自己吐露只字片语。
接下来的真相依旧要自己独立寻找,好在黑暗中已曙光微露。
姬澄澈收拾情怀,下了马偕着唐雪落步入天都观。
无巧不巧这次在观门前负责迎接的居然是度酿真人,他黑着一张脸有些尴尬地将两人请入了观中。
今次唐雪落应邀而来,也是为了继续商谈两教合作的密议,天道教一方出面的是天波真人。
司马琰和陈思邈正监督国子监的生员在敬天大殿前列队,几百人闹哄哄的沸反盈天,尤其是彭昌盛这样的刺头,更是嘻嘻哈哈没个正经。
一旁准备早课的天都观道士冷眼旁观,纷纷皱起眉头心生不满。
孰料姬澄澈一到,彭昌盛眼尖第一个望见,立刻肃容大叫道:“肃静,大伙儿在道家圣地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众生员先是一愣,继而发现姬澄澈来了,登时闭紧嘴巴鸦雀无声。
彭昌盛雄赳赳气昂昂来到姬澄澈面前,也不顾自己年纪比对方还大点儿,躬身行师生大礼道:“先生早!”
“先生早!”
几百位国子监生员异口同声,纷纷跟随其后向姬澄澈行大礼。
司马琰和陈思邈相顾苦笑,两人满腹的诗书都抵不过姬澄澈的拳头加一篇二十二字学训在这些纨绔子弟心目中的分量。
姬澄澈还礼,吩咐道:“今日之事请司马祭酒主持,各位务必听从号令。”
“是!”数百生员齐声回答,声势倒也不小。
只是许多男生的目光总不自觉地偷偷溜号,瞟向姬澄澈身旁的唐雪落。
这些少年俱都出身权贵家族,哪一个会不晓得走在姬澄澈身边的紫衣少女便是巫教大司命唐雪落?
难得今日绝好的机会于近处细看大开眼界,果真是月如眉,浅笑含双靥,魂荡欲相随,难怪姬学监与她难分难舍寸步不离。
唐雪落迎着众人的目光落落大方地微微一笑,道:“澄澈哥哥,我先去了。”
姬澄澈点点头道:“我等你。”
唐雪落盈盈笑颜眩人眼目无酒自醉,直看得人目瞪口呆,暗暗赞叹世上竟有这般超凡脱俗的女子!
再看姬澄澈和唐雪落旁若无人如胶似漆状,众生员终于忍耐不住开始在下头起哄。
姬澄澈目送唐雪落离开,也不恼怒这群好事的家伙,负手微笑静心等待。
司马琰重重咳嗽了声,道:“众学子不得鼓噪,且听老夫安排。”
冷不丁有人冷冷道:“司马祭酒,今日排演你们一体师生俱都要按照贫道的要求行事,令行禁止不得违拗,必须保证大后天的斋醮大典功德圆满。”
司马琰一怔,侧目望去只见说话的是天都观主持度寒真人。
他是天波真人的弟子,天道教二十八宿之一,未来极有希望更进一步。
此次的斋醮大典名义上是由天都观观主天池真人主持,但实际负责操办的正是这位度寒真人。
司马琰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度寒真人驳斥,饶是他涵养极佳也有些下不来台。
但读书人到底是读书人,自不会如市井人物般一语不合便冲上去头顶牙咬厮打成一团,而是彬彬有礼道:“敢问真人可有吾皇的圣旨?”
度寒真人一愣,哼了声道:“祭酒大人此言何意?”
司马琰呵呵一笑道:“若是没有圣旨,那口谕也行。”
度寒真人面沉如水,意识到自己碰上了一个老顽固,当即道:“斋醮大典乃普天同庆的一大盛世,今次由我天都观操办主持。所有人等皆须听从号令安排,何须圣旨口谕多此一举?”
司马琰笑容收敛,道:“老夫乃大汉臣子,非贵观奴仆;国子监乃大汉学府,非天道教私塾,还是请真人即刻入宫请来吾皇圣旨再说。”
“你!”度寒真人起先防备的是姬澄澈捣鬼,孰料一个新上任的老夫子会蹦出来闹腾。
司马琰和姬澄澈不同,他的祖上是儒家圣人门第显赫,本人又是德高望重学识渊博,为当世儒林第一代表人物。
虽然至今不过才混上个三品国子监祭酒,但上至王侯下到寒门士子,无不对此老崇仰恭敬有加。
毫不夸张的说,他在儒家士子心目里的地位绝不亚于天淼真人之于道门。
面对如此一位泰斗宗师,度寒真人亦不好轻易发作,只能强咽一口气道:“国子监师生要在斋醮大典之上诵读《道经》,这事总该是出自陛下的旨意吧?”
司马琰神情从容,反问道:“真人可知《道经》中有几处提到‘玄’字?几处说到‘静’字?”
度寒真人呆了呆,不明司马琰的用意,一时半会儿却也只能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
毕竟,他精修道门诸般玄功绝学,而《道经》不过是儿时出家背诵过几年。如今就算还记得其中经文,又哪里能点数出里头有几处“玄”字几处“静”字?
司马琰谦淡而笑,说道:“一共是三十一处‘玄’,二十二处‘静’。再请问真人,可知晓《道经》中所说的‘宁静致远’,最早可追溯到哪篇典籍?”
度寒真人微怒道:“谁稀罕记得这些,如此寻章摘句有何意义?”
姬澄澈目光扫过数百国子监生员,问道:“谁能告诉我宁静致远语出何处?”
几乎一多半的手举了起来,七嘴八舌道:“诸葛武侯《诫子书》!”
司马琰含笑抚须,说道:“《道经》乃到家之本,就似人之发肤。若是不求甚解囫囵吞枣,与数典忘祖何异?老夫虽非道门中人,然四岁诵《道经》,十七岁作《道经注》,至今业已五十余年。试问真人如何诵读《道经》,何以教我?”
度寒真人脸色僵硬,醒悟到司马琰绕了一圈竟是在这里等着自己。
他终于领教到了这位当世鸿儒的厉害,自己本想给姬澄澈一个下马威,结果竟是在自讨没趣!
国子监数百生员见状纷纷鼓掌大笑,彭昌盛带头怪叫道:“请真人教我《道经》该怎么念?我不识字啊!”
紧跟着人群里便有人接口道:“学生请教真人,那个‘玄’字怎么写?”
马上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便骂道:“笨蛋,就是股癣的‘癣’!”
顿时原本肃穆寂静的敬天大殿外众生笑得前仰后合,乱成了一锅粥。
说到底他们都是朝廷的子弟,未来的大汉栋梁选用之才,打心底里就不会站到天道教一边。再看到度寒真人一副盛气凌人样,这些天大地大老子才是第一大的勋贵少年哪里还会买账?反倒觉得司马琰一改往日古板形象,实在痛快。
度寒真人的脸一阵白一阵青难堪之极,强自抑制怒气喝令道:“三夏,领他们前往奉天坛!”说罢便拂袖而去,只听到后面又是一阵哄笑。
姬澄澈和陈思邈相视一笑,心里均道司马琰老而弥坚,连隆武皇帝都拿他没法儿,才派到国子监做了祭酒。
度寒真人想摆谱耍威风,实在是找错了对象。
当下三夏道人如履薄冰,领着国子监众人往奉天坛行去,路上一句话不敢多说,唯恐落得和度寒真人一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