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宗棠眸光一闪,回答道:“殿下,你保不住的。若人命说保便能保住,远谋当年也不会丧命。你可以阻止老夫用王法杀人,但你阻止得了我抛开王法么?我知道此事会触怒陛下,但我意如铁绝不更改!”
“砰!”房门打开,敖江海披枷带锁与关应物等人一拥而入,大叫道:“林宗棠,老子就站在这里,有种你便取走我项上人头!”
林宗棠看也不看敖江海一眼,漠然道:“我已找了凶手二十年,又何妨再多等几日?”
麻汉光怒道:“我们也有三个兄弟死在林远谋的手里!”
林宗棠眼帘低垂,说道:“远谋是老夫的儿子。”
麻杆儿越众而出,叫道:“林宗棠,你不是要替儿子报仇么?冤有头债有主,林远谋胸口那一刀是老娘给的,我将一条命抵给你,与敖大哥无干!”
说罢她抬掌便往自己的额头拍落,敖江海眼疾手快抓住麻杆儿的手腕,骂道:“直娘贼,他儿子的命金贵,咱们兄弟的命便不是命?”
林宗棠不为所动,一字字道:“我只有一个儿子。”
因为只有一个儿子,所以林远谋死了,等若林宗棠绝后。
还有什么样的仇能比这更深更恨?
姬澄澈默然,他忽然理解了林宗棠这二十年的痛苦心境。
但若要眼睁睁地看敖江海等人送命,自己又焉能够?
寂静压抑中,窦豹突然开口道:“不,你不止一个儿子!”
林宗棠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如锋刃般直射在窦豹的脸上。
仇鹰苦笑道:“五弟,你真要这么做?”
窦豹神情沉静,缓缓道:“林大人只有一个儿子,咱们兄弟欠他的,必须还!”
林宗棠目光紧盯窦豹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大人,”窦豹一字一顿,回答道:“你还有一个孙子!”
林宗棠身躯一震,竟有些失神道:“他……没死?”
“小虎,”窦豹一咬牙唤道:“你过来!”
窦虎隐约明白过来,呆呆地望着窦豹道:“父亲!”
窦豹不敢面对窦虎彷徨迷茫的眼神,一狠心道:“当年我们误杀了林远谋,他的夫人怀抱着一个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冲里屋冲了出来。她当真以为我们是盗匪,惨然说道:‘我只恨不能手刃你们为夫君报仇,但你们若想凌辱于我也是万万不能!’说着话不等我们反应过来,便伸手掐住那婴儿的脖颈……”
林宗棠没有言语,簌簌颤动的袖袂却已出卖了他内心的激荡悲愤。
关应物接着道:“麻杆儿反应最快,从林夫人手中救下了那婴儿。谁知林夫人咬碎了藏在舌根底下的药丸服毒自尽,我们欲救不及,又听到外面人声响起,只好赶忙带着那婴儿撤离。”
窦虎脸色苍白,颤声道:“那婴儿是我?”
窦豹艰难地点头,喟叹道:“我们谁都不敢说,怕你知道真相会恨我们一辈子。可是世上没有能够包住火的纸,欠了你们父子二十年的债到今日才还,已经是迟了!我们对不住林大人,也对不住你真正的亲生父亲。”
“嗤啦!”林宗棠出手如电,毫无征兆地撕开窦虎胸前衣襟。
窦虎下意识地往后一闪,林宗棠并未有进一步的动作,只似中魔了般直愣愣注视着他裸露的胸膛。
众人不自觉地向窦虎胸口望去,就瞧见在心口处赫然有个铜钱大小的图腾刺青。
姬澄澈惊愕道:“是夜火图腾?!”
“不错,正是夜火图腾。”林宗棠的眼眶瞬间湿润,仰面长啸道:“远谋,你在天之灵有知,我林家星火传承,终于有后了——”
“砰!”敖江海重重跪地,带着镣铐枷锁往地上“咚咚咚”叩首道:“林大人,我敖江海对不住你们祖孙三代!这二十年算白捡的,你要杀就杀吧,敖某绝无怨言!”
关应物、麻杆儿、仇鹰、窦豹和敖娇俱都热泪盈眶,扑通通面向林宗棠跪下。
姬澄澈蓦然发觉自己在这里已是多余的,这二十年的追索与躲逃,延及三代的恩怨情仇,浸透了多少人的血与泪?
林宗棠垂首望过众人,再深深打量了窦虎一眼,陡然振衣掠起扬长而去。
大伙儿愕然往门外相望,只听得悲怆的啸声不绝渐行渐远,直至终不可闻。
连贺国挠头道:“殿下,林大人怎么就走了呢?”
姬澄澈心绪波荡难言,拍拍连贺国的肩膀道:“你的差事已经完成,放了敖江海,回京向林大人复命吧。”
连贺国一醒,赶忙取出钥匙要为敖江海开锁。
谁料敖江海犯了牛脾气,梗着脖颈道:“谁都不准开锁,我要带着镣铐上京城,去大理寺认罪伏法!”
仇鹰急道:“敖大哥,林大人已原谅了我们,你何苦再节外生枝?”
“放屁!”敖江海大怒道:“林大人那是看在小虎的份儿上才不再追究。可他越是这样,老子心里就越堵得慌。别拦我,让我去大理寺请罪!”
连贺国犯了难,求助地望向姬澄澈。
姬澄澈拿过他手里的钥匙,丢到敖江海的脚下道:“打开镣铐,我送你去大理寺。”
麻杆儿惊讶道:“殿下?”
姬澄澈从容道:“不过在去大理寺前,你先陪我叩见父皇,将这事说给他听。”
敖江海呆了下,讷讷道:“殿下,这、这就不用了吧?”
姬澄澈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说道:“你不是很能很英雄,敢和林宗棠当面锣对面鼓,敢不依不饶追到大理寺去,怎地就不敢陪我去见父皇,亲口说一说自己干的那点儿烂事?”
敖江海也怪了,平日里遇到点火星就爆,这时候却似霜打的茄子,嗫嚅道:“我、我怕被陛下一脚踹出来。”
“砰!”姬澄澈猛然飞起腿一脚踹到敖江海的屁股上,喝道:“脓包,就你一条滥命能值多少钱?扔到大理寺门口狗都懒得看你一眼。”
敖娇见姬澄澈殴打辱骂父亲,大眼睛一瞪就想往上冲,却被麻杆儿一把抓住。
姬澄澈不依不饶又是一脚踹下去,冷笑道:“亏你做过我父皇的马夫,跟着他南征北战杀人砍头,竟就是学会了哭哭啼啼撒泼上吊?”
敖江海黑脸通红,大叫道:“谁说我学娘们一哭二闹三上吊啦,殿下,你存心是要羞煞老敖么?”
姬澄澈盯着敖江海道:“钥匙就在你的脚下,要么打开镣铐跟我走,要么爬着去你的大理寺,我会叫人帮你准备白绫。”
敖江海困惑道:“我跟着殿下能干什么?”
“云门都尉的官儿你就别想了,刚好我身边还缺个能跟马说上话的,干不干?”
“好,只要殿下看得起我,干什么都成!”敖江海说干就干,抓起钥匙打开镣铐枷锁。
众人见他心结解开无不暗自欣慰,麻汉光问道:“那咱们怎么办?”
“当然是一起干!”关应物不假思索道:“反正殿下终归是要吃饭的,少不了要用厨子。”
仇鹰愁眉苦脸道:“你们都好说,我千辛万苦积攒起来的那点家产还在云门关呢。”
麻杆儿不屑道:“出息,滚回去当你的土老财,老娘没你这个兄弟!”
仇鹰憋红了脸,看向姬澄澈道:“那……殿下,你身边还要个跑腿的不?别瞅我胖,日行八百夜行一千不在话下。”
姬澄澈忍住笑,点头道:“嗯,你先回云门关去接家眷,那边的事就拜托你安顿了。”
仇鹰挺胸脯道:“没问题,都包在我身上!”
敖江海见窦豹发呆,粗声问道:“老五,你怎么说?”
窦豹魂不守舍道:“我没什么,这身官袍穿不穿都无所谓,殿下若不嫌弃我也能将就当个管账先生。可小虎……”
窦虎宛若泥塑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神茫然看着窦豹就似个陌生人。
敖娇的心一紧唤道:“小虎!”
窦虎置若罔闻,盯视窦豹道:“为什么你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为什么你要告诉我,你是我的杀父仇人?为什么,你瞒了我二十年,为什么不继续瞒下去?”
窦豹神容惨淡,喃喃道:“我……我造的孽,逃不脱,终究要还!”
麻杆儿不由插嘴劝解道:“小虎,你父亲……”
“闭嘴!”窦虎的嗓门陡然提高到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死死攥紧拳头道:“他不是我父亲,他不是、我父亲……”
他语音哽咽,猛然一声大吼冲出门外。
“小虎,等等我!”敖娇慌忙追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夜色中。
“小虎!”麻杆儿纵身想追,窦豹惨然道:“让他去吧,有娇儿跟着他,不会有事。”
麻杆儿恨恨道:“这小子,没心没肺的,枉我们疼了他二十年,说翻脸就翻脸!”
关应物苦笑道:“咱们杀了他亲生父亲,害死了他亲生母亲,他心里有怨,能怪他么?”
仇鹰道:“暂且让他独自冷静几日也好,不然留在这里心里多了根刺,大伙儿都难受。”
众人一阵默然,尽管窦虎是由窦豹收养也随他的姓,可这些年所有人都将他当做了自家的亲儿子,谁料想造化弄人落得这般结果,心下无不黯然。
姬澄澈望向连贺国道:“连将军,麻烦你多派些精干的手下,这几日在暗中保护窦虎和敖娇,随时向敖将军、窦郡丞报告他们的行踪。”
连贺国一口应了,劝窦豹道:“老窦,别太放在心上,等小虎想开了自然还会认你这个爹。”
窦豹失魂落魄地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姬澄澈见状也感棘手。
战争,无论输赢,无论英雄多么光彩夺目,无论荣耀多么撼动人心,他们背后的伤、的悔谁人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