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就想去拜见老先生,只是这些天却也有些忙,所以……也就没能过去。”
之前虽说还早,所以酒楼上没人,但此时天色已然不早,酒楼内依旧空荡荡的,却好像今天都不会进来一个人一般。
看着老者那温和的面容,沈无言心中微微一沉。因为对方实在太过温和,以至于让人觉得有些不适应,或许他的确就是这般的人,但他又着实感觉到一股杀意。
然而对方目光之中并无杀意,却是平和的注视着沈无言,嘴角稍稍抽动几下,才低声道:“虽说入夏,但清晨天还有些凉,沈先生晨练时……却要多加件衣裳。”
沈无言怔了怔,自己以往从未与对方见过面,然而对方却知道自己每日都会去晨练。这事其实也只是少数人知晓,虽说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也因为是生活琐事,所以更加隐秘。
沈无言心中虽说波澜起伏,但神色之间并无大的变化,只是微微点头应道:“清晨还算凉爽……但加衣服已然不必……”
话语如此,沈无言忽然发觉此时天色已然有些炎热,但这老人依旧穿着冬日的棉衣,不过上了年纪的人都怕冷,所以沈无言倒也没有太过注意。
沉吟片刻,他才继续道:“不过多谢万老爷的提醒……晚辈一定会注意。”
万达满意的点点头,这才又道:“沈先生是嘉靖四十一年来的京城……那一年京城正好有科举考试,沈先生怎的没有考?”
本想回一句万聪却也没考,但又觉得此时提及万聪着实不好,便转而轻叹道:“本是打算考的……只是我这不够格……如今也没有这心思了。”
万达点点头,道:“以沈先生这文才,若是科举考试大抵也能有不错的成绩……不过也无需走这不必要的环节,只要沈先生能为国效力便可。”
沈无言不由笑了起来,淡淡道:“万老先生却又比那些老学究们开明的多……如此重视进士出身,着实有些顾此失彼了。”
万达面色忽然暗淡起来,这却是闲聊至今他第一次神色大的变化,似乎有些仓促,只听他缓缓道:“以往也是这般提醒聪儿的……他却不懂这道理……最终种下这恶果……”
沈无言心中一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对方,因为他忽然觉得眼前这老人是如此的可怜,早年丧妻便再未续弦,拉扯着孩子们有如今成就,却老年丧子,怎能不痛苦。
然而这一切却又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若不是因为自己,万聪大抵也不会死,或许如今他已然是京城第一才子。
这第一才子的名头本就不值一提,给他又何妨?
这念头在沈无言心中一闪而过,接着他心中又一顿,不住看了一眼这可怜的老人,便觉后心一凉,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猜不透对方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感觉只出现在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身上,当年的严嵩,后来的徐阶……以及如今的高拱。
停顿之际,却听万达轻声道:“聪儿的考试……是我阻止的……”
“是你……”沈无言张了张嘴,然后又陷入了沉默。
在来京城之际便传闻万聪对今年科考势在必得,那时也传的最为响亮,只是科考之后却再也不见此事提起,便知晓他其实并未去考试。
之后有诸般猜测,以为万聪是惧怕没有那般的成就,会产生落差之感,所以放弃了科举考试。如今看来,却并非如如此。
只是也实在难以想象,身处京城的一个商贾之家的老人,竟然会阻止自己的儿子参加科考,这一个如朝为官的道路。
商人地位虽说不再似前朝那般低下,但依旧还是有着极重的赋税,如若家中有在朝官员,那便有诸般好事,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
身为一名商人,万达自然能算清这其中的利益所在。一旦万聪如朝为官,那么凭借着他在朝廷的人脉,想要升官着实简单,而对万家也着实有诸般好处。
只是他却阻止了万聪这一机会,却是有些匪夷所思。
万达稍一迟疑,接着轻咳了几声,喃喃道:“聪儿的才华虽说不算十分出众,但若是科考却也没有问题……但一日在朝为官,便要卷入这纷争之内……沈先生定然很清楚……”
沈无言这才抿了抿嘴,然后将早已放凉的茶一饮而尽,微微一笑,道:“其实万老爷有什么事尽可直说……”
终究还是从这只言片语之中探出细枝末节的问题,于是沈无言更加觉得这位看似体弱多病的老人,着实是一个十分可怕的人物。
这样的人若是始终存在背后,实在有些让人难以入睡,所以他打算今天便将一切都说清楚。
只是万达似乎并不打算这般,他忽然大笑起来,接着便开始猛烈咳嗽。此时站在楼梯口前的青衣也不顾皱起眉头的沈无言,忙上前递上手绢,然后搀扶起万达便转身离开。
离开之际并未说什么旁的话,看着那消失的楼梯口,好像还能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让人觉得不寒而栗,但究其因,又无法寻迹。
待回头之后,沈无言才发觉老人身下的一张折叠的纸。
起身捡起那纸翻开看时,却一首词。这词沈无言很熟悉,便是近些天在京城流传极广的金缕曲,他怅然之夜写给徐渭的那篇词。
关于这篇词为何会忽然出现,他着实不太清楚。因为他记得那日放在食盒之中了,为了激起徐文长生存的欲望,才如此这般。
只是如今看来,那封信大抵是遗落在了某处,之后端阳节又经过一些人的手,出现在岳云酒楼门前,被人捡到,然后当场念出,便传遍京城。
此时这抄录的金缕曲却出现在万达手中,却又有别样的感觉。
沈无言沉思许久也未能猜到一二,索性便将那纸塞入怀中,匆匆向着楼下而去。
下楼之后,沈无言才知晓为何今日到此时茶楼之中依旧无人,却是因为万达已然将整个酒楼买下。下楼时小伙计正在换招牌,俨然正是万家茶楼。
……
离开茶楼之后,沈无言并未能回小院,而是直奔含烟楼而去。
这些天沈无良已然在京城开了几间茶楼,但效果都不甚好。
茶楼的常客几乎便是京城这些文人,以及京城这些官员们。这些文人书生们饮茶议事颇为讲究,非有名的店铺不去。
所以如今京城已然很少有新开张的茶楼酒楼,这些行业多半都被那些成名已久的铺子占据,开了一家有一家,却让新店无法进入。
这问题如今却也无法解决,毕竟京城不比苏州,不可能仅凭一些新事物就能让这些文人们改变以往的习惯。
不过因为这些天王世贞这些极具名气的文人在含烟楼,倒也引起诸般文人前去。虽说含烟楼已然没有了柳含烟,但却也还是名声犹存。
这般稍一变化,却也有恢复往日繁盛之势。只是沈无言也清楚,这种起势还是借着王世贞这些名人带来的,一旦过去,便也就过去。
刚走到含烟楼,沈无言便看到不住在楼门前踱步的沈无良。
这位当年机关算尽的中年人如今已然老去,这些年也未曾在续弦,所以始终都是一个人,从苏州到京城,也都这般过来。
对于沈无言,他却也没有当年那份感觉。似乎是有些畏惧,但更多的却是佩服,这不似兄长的感觉就这样发生在兄弟之间。
因为他能感觉到,如今的沈无言绝然不会是他的那个软弱的弟弟,如今沈无言却是一个心机深沉,谋略过人,心智如妖的人。
不过这种感觉他并未提过,即便与沈无言独处之际,也没有提到过。
如今两鬓斑白,大抵以后想提起的机会也不会太多,心中始终有些遗憾,但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自己着实做了太多不好的事。
既然对方要让过去消失,那自己为何又要在提起。
顶着烈日走到楼前,沈无言老远便忙叫道:“大哥……怎的在这边……”
沈无良忽然听得这声音,不住回头望去,便看到踏步走来的沈无言,不住摆手道:“你快进去吧……在想些事……”
“还想京城这边的声音?”沈无言不住笑了笑,道:“苏州那一套在京城是行不通的……开铺子如今需要噱头……进去商量?”
这般二人前后便走进茶楼,沈无良却在口中喃喃低语,道:“噱头……做生意却要什么噱头……”
含烟楼内的生意着实还是红火一些,一眼望去,便看到王世贞正在给几名书生讲解一些疑惑,却也不好打扰,只是示意一声,便随着沈无良上了二楼。
二楼有一间隔间,虽说不大,但其内便似一间书房一般,是当年柳含烟在时便有的。
还未等进入房间,沈无良便急忙问道;“噱头……无言说是这噱头……到底有什么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