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诏狱。
故地重游,感触固然颇多,只是这种感觉终究还是不怎么好,毕竟在这血腥遭乱的环境之中,想要有好心情,终究还是不太可能。
只是对于沈无言来说,如今这境地却也不错,至少不用在煎熬的等待,且也摸透了这些人的目的,与自己的家人无关,那便已是最好。
一直以来沈无言最担心的便是累计家人,想起当年张博宁连累整个家族,大抵也就等于今天自己的境地,只是一个事大一个事小罢了。
当年张博宁面对不过是胡家以及胡宗宪,而今沈无言面对的却是内阁首辅以及当今天子,但那份无力却都是一般模样。
这主宰天下生杀大权的两个人,若是他们想让自己死,自己便很难活。如今这境地已然是最好了,至少自己尚还活着,至少来诏狱之中能不受刑罚之苦的还不多。
环境却是糟糕了些,沈无言卷了卷草席,简单的将牢房打扫了一番,这才寻了个椅子坐下,然后点燃油灯,看向对面的男子。
“比不了驸马府的舒坦……倒是委屈驸马了……公主不进来坐?”说着话,沈无言尴尬的看了一眼那满是灰尘,早就断了一条腿的椅子。
驸马李和讪笑一声,苦笑道:“公主便站在那边吧……沈先生这可还好?”
沈无言摇了摇头,微笑道:“说不得好,但也不见得差……今天驸马与公主一同过来,却是有些不习惯。”
李和连连摆手,道:“这话倒是有些客气了,来的时候才见到杨博杨老先生才离开……他在朝中的威望,却非我等小辈能比。”
六部当年大多都拿了沈无言的银子,虽说名义上是给朝廷的,也有一部分是代徐文长给的,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对这位书生的感激。
身在朝廷,这其中诸般内情其实大家都很明了,但毕竟是内阁与皇帝的意思,却也不好直接反驳,便只能从其他方面给些帮助。
如今高拱兼任吏部尚书,掌管官员的任免权,所以也只能如此。而今刑部尚还扣着柳含烟不交人,却也都是出于这个缘由。
沈无言点头,道:“杨老先生素来豪爽,据说当年初入仕途便随着大学士巡边,却是我辈之楷模。”
李和心中一沉,对方这一再回避自己的话:“这一次的事,莫非沈先生就没有丝毫预料?”
可以说在隆庆元年之后,沈无言一直都在防着这事,但却还是没猜透这些人到底要从哪出手,直到对方已然完全部署好了,自己才看出来,却已然是晚了。
而今李和这般问,沈无言也能猜到缘由,无非是过来试探自己。
只是这一切对于沈无言来说,却又显得有些无奈,当年自己也是这般进了诏狱,宁安公主与李和帮着自己免去了诸般刑罚苦难,心中本是有些许感激的。
只是那份感激已然随着当年景王死,双方已然都看穿对方的意图,虽说不说破,但已然等于早就了了这层关系。
当年景王一干人等,大多都没什么好下场,而驸马府也算是景王的一支,之所以后来会无事,除却先帝对宁安公主的原谅,却也有沈无言在背后的帮助,也算还清了当年的恩情。
沈无言略显疲惫,至少在这位驸马面前,却是打不起精神,沉吟一阵,才苦叹道:“先帝的确什么都没留下来……”
话锋图转,但李和并未有不适应,因为今天来本就是为了此事。大抵早就料到这个答案,所以失望也不至于很强烈,但李和的想法并不代表站在牢门外的宁安公主。
“沈先生又何必这般较劲,你是明白人……我不想说太多,但你却也要明白,你死以后,你的家人怎么办?……听说天君也会说话了吧。”
提起沈天君,沈无言心中顿时一沉,当年自己孤身一人之际,如何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都可以,但如今却不行。
宁安公主说的的确不错,而今自己的家人以及那庞大家业之所以尚还安定,那是因为自己还活着,未来如何却是无法估量。
一旦自己被杀,那么皇帝会有一切办法将后患永除,那便包括自己的后代以及整个家业。
微微抬起头,玩味的看着宁安公主,沈无言忽然笑了起来,他淡淡道:“公主从来都是那般的凌厉,只是……你莫非也想当皇帝?”
大抵本就是心生,所以会有呼应。但这般说来却又让宁安公主与李和心中一震,毕竟有这种想法,那都是死罪,何况的确已然付诸实践。
看着二人脸色大变,沈无言轻笑一声,道:“想来公主也去过柳含烟那边……无非是让她指认在下谋逆……你当真相信什么大明守护者的鬼话?”
宁安公主身子微颤,她的确相信这句话,因为皇家的某些东西,她能通过某些途径去看到,所以先帝留下的那些东西,她很在意。
想来这孱弱的书生却也没什么可怕,但每每与之谈话,却又能感觉到空前的压力,大概与先帝交谈时一般模样。
先帝乃是九五之尊,自己自然会有这般感受,但这书生却是极其普通的一名平民,而今甚至连进士都不是,全然不该有这般感受。
沉吟许久之后,宁安公主这才冷冷道:“当年求蓝道行为我算了一卦……他说我会命丧于你手……如今看来,却也不甚准,所以我不信什么守护。”
沈无言心中暗骂道:“当真是封建迷信害死人……连蓝神仙的鬼话都信……”
迟疑片刻,沈无言忽然发觉,自己似乎便是被蓝神仙的这些鬼话害成这般,苦叹一声,沈无言忽然又道:“既然不信公主何必要雇人杀我?”
“却不知道沈先生这说的是哪的话。”宁安公主轻笑一声,但心中已然起了疑心,心道莫非木下藤吉郎的事,他已然有了证据。
沈无言淡笑一声,明白对方是在试探自己,便也不再掩饰,冷笑道:“当真非要将话说的那般明显……那位木下藤吉郎?”
“沈先生……”一边的李和立刻打断沈无言的话,沉声道:“沈先生何必这般,我夫妻二人却也没什么恶意,今天只是过来看朋友,别无他事。”
沈无言扫了一眼宁安公主,笑了笑,道:“诏狱中的这些刑罚当真是可怕,我这身子想来是承受不了……当真怕一上刑具,便说了不该说的话。”
一边的宁安公主瞳孔微缩,沉沉道:“李贵妃早就吩咐过了,不许对沈先生上刑具……其他事,还望先生守言,我等一定会想办法。”
“这牢房之中守卫如此严密,外面想杀在下的人,想来也正着急的团团转……当真是替他们心疼。”说着话,沈无言看了一眼窗外大雪纷飞,苦叹道:“公主你说可怜不可怜。”
听着沈无言的嘲弄,宁安公主脸上一阵青黑:“沈先生是明白人,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
“如何一条船?”沈无言讥讽一笑,道:“诸位可是有大理想之辈,我却只求混吃等死一辈子……况且我未必会死。”
李和轻咳一声,微笑道:“沈先生何须想的如此之多……而今你在牢中,婉儿还要人来保护,我与公主虽说并无实权,但却还是有一定人脉……”
沈无言微微点了点头,道:“那便多谢驸马了……至于你二人有什么打算,我沈无言绝对不会干涉,只求不要落井下石。”
言语虽说很轻,但却深深的将宁安公主的敲打一番,让她再次认识到,自己与这书生的差距终究还是很大,即便此时对方已然有了大麻烦。
点了点头,宁安公主向着沈无言微微一施礼,道:“只愿沈先生信守承诺。”
沈无言苦笑一声,无奈道:“所谓承诺,我说保证,你便会信?……在说多一些,就算我发下天打五雷轰,山盟海誓,便就能信?”
李和深吸一口气,笑道:“沈先生既然答应,我夫妻二人便信……另外婉儿的安全你尽可放心。”
沈无言抿了抿嘴,点头道:“既然信,那我便不会让二人失望……另外婉儿便拜托二位。”
……
大雪压青松。
走出北镇抚司,宁安公主的脸色愈发难看,直到走出拐角之后,她才回头接过李和递过来的油纸伞。
李和不由上前替宁安公主将身上雪拍落,微笑道:“还记得那一年便是这般在湖心亭那边赏雪,你也不撑伞就在雪里跑,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
“七年了……我们都没有子女。”宁安公主的声音微微一颤,苦涩道:“李和你恨我吗?”
听着宁安公主忽然这般问,李和脸色微变,二人虽有夫妻之名,但实在无夫妻之实,只是也有七年之久,便也习惯。
看着这面容始终温和的男子,宁安公主微微低下头:“不想让我们的孩子生在这帝王之家……。”
剩下的话并未说完,但李和一切都明白,轻轻将眼前女子搂进怀中,微叹道:“都会好起来的。”
“等过了这些天,我们便圆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