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就坐,崎谷腾神色明显没有之前那般自信,转而却弥漫着浓郁的警惕之意。
沈无言淡淡一笑,继续道:“两国议事,其实和做生意是一个道理……重要就在于公平,交易不公平,总会有一方不会愿意的。”
崎谷腾微微点了点头,低声应道:“公子说的是,公平……对,公平。”
沈无言应了一声,从袖中抽出一纸文书丢给崎谷腾,微笑道:“其实大明的要求也不多,既然是朝贡,那么就要有诚意,每年的岁币少不了。”
“岁币?”崎谷腾脸色微变,沉声道:“之前沈公子可是说了,两国之间要平等,为何现在出尔反尔,竟然要起了岁币。”
沈无言连连摆手,解释道:“其实说岁币也并不准确,就叫做战争赔款吧……可能无法理解,不过没关系,在下不介意给崎谷先生讲清楚。”
略一顿,沈无言继续道:“所谓战争赔款便是,这些年你日本国内每每兴兵入侵我大明,烧杀抢掠自然是少不了的,而我大明却从未入侵过你日本国,若是要公平,请先讲这笔账好好算算。”
崎谷腾目光一沉,低声道:“这可都是过去的事了,沈公子非要揪着不放?何况明国地大物博,也不缺这些银子。”
沈无言讥讽一笑,冷冷道:“国耻岂敢忘?如若说是过去的事,在下说两国公平,先生你的条件,也都是过去的事,难道也不提也罢?……我朝皇帝自然不惜的那些银子,但这些银子是给沿海百姓的,所以这些银子便等于他们的命。”
崎谷腾不由一愣,顿时悔恨自己不敢为了一些小利益,而留在此地,若是这般下去,损失却又大于收益,当真是得不偿失。
只是既然已然留下,也不能再次离去,毕竟刚才那番行为已然极其有辱国体,三番五次的那般,却也不行不通的。
沉吟一阵,崎谷腾这才道:“好好好,那就议一议这岁币……不,战争赔款的数额。”
“已然算好了,每年日本国给大明贡白银十万两,黄金一万两,允许大明商人在日本开设商铺。”一边的王锡爵及时说道。
崎谷腾心中暗自心疼,虽说白银黄金本就在预算之中,但大明商人在日本开设商铺,却是极其损害本国。
只是到如今这一步,却也无法再多言,所谓言多必失,何况如今本国内部也并不安定,按照眼前这沈公子之言,大抵对日本国内的局势也十分清楚。
如若大明果真趁着日本国内混乱之际,突袭过去,那当真是危局无法挽救。
倒不如损失一些银子,早早解决这边的情况,剩下的所谓议定书,大可日后国内稳定在另作打算,反悔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崎谷腾内心波澜起伏之际,一边的申时行与王锡爵也紧张万分,说起来这条件也实在有些苛刻,本因为只用达成公平通商,日本与大明不交战火便好。
哪成想,沈无言竟然开出的是这些条件,但既然他是这般说的,那便也不好多问,只能硬着头皮来念。
看着对面崎谷腾面无神色,申时行忙起身,微笑道:“如若此次两国之约能顺利进行,那么就是双喜临门呢。”
王锡爵顿时好奇道:“这第一喜自然源于大明与日本国的盟好,这第二喜却源自于北边与鞑靼部的盟好……却又是一桩喜事。”
原本还犹豫不决,此时一听大明已然与鞑靼部盟好,崎谷腾顿时不在犹豫,大明素来强硬,如若不是北边有鞑靼部牵制,定然会兴兵攻打日本国。
如今既然已然立下盟约,若是在挑三拣四,兴许惹怒大明那些个强硬文人士子,这战火怕就在所难免。
长长叹息一声,崎谷腾沉声道:“这便应了沈公子的。”
“不不不,这可不是应了再下,而是应了大明朝廷。”沈无言微笑道:“另外还有一个条件,介于而今日本国内贼兵突起,大明朝廷需要派兵前去镇压,以来保护这份盟约的启用。”
“胡闹。”崎谷腾愤然而起,大明若是将军队驻扎在日本国,如何称得上公平?
何况大明素来不善,若是趁机趁火打劫,日本国又如何防范,比起大明商人在日本开商铺,这却又是一桩只赔不赚的买卖。
崎谷腾微怒道:“贵国要求是否有些过份了,沈公子的胃口倒是不小……”
沈无言露出一抹笑容,低声道:“胃口倒是还好……不过倒是不过份,而且十分合情合理,在下在给崎谷先生解释解释。首先,贵国如今是否正动荡,你天皇陛下正处于危难之间。”
崎谷腾微微一愣,只得点头,道:“沈公子既然知道,又何须说出。”
沈无言点头道:“那这份盟约,是否是与你天皇陛下签订的?”
崎谷腾应道:“却是如此。”
沈无言这才微笑道:“既然如此,大明若是想要保持这盟约的正常进行,免去两国百姓的灾祸,在起战火,还请崎谷先生认真考虑。”
崎谷腾轻哼一声,冷笑道:“如今的确乱贼四起,但若是明国军队果真征伐而来,定然全民抵抗……何况明国如今也积弱已久……”
“大明不惧一战。”沈无言立刻打断崎谷腾的话,沉沉道。
一句话,顿时击退崎谷腾那刚鼓起的勇气,许久之后才无奈道:“好,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还请沈公子稍带几日。”
“等一天,贵国都会饿死很多无辜百姓,还请崎谷先生仁慈一些,不过却是重大,还请慎重。”沈无言轻笑一声。
将场中的一干人等都送走之后,沈无言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看着眼前这两位年轻才俊,沈无言不由又想起几年前来京城时的聚会,当时各个都是意气风发,自从景王之事后,又都变成如今这般深沉内敛。
或许说他们已然不是以往的王锡爵与申时行了,经过几年的翰林院磨砺,加之见惯朝廷之中的尔虞我诈,已然被洗礼的换了样。
不过沈无言却觉得这样对他们很好,至少对于他们未来的生活,在这政治漩涡之中生存下来,都是不可缺少的根本。
只是比起申时行,王锡爵终究还是有些戾气,他深沉内敛,但行事也十分激进,却又是性格上的因素,改变却又有些困难。
不过申时行之所以会成为如今这般圆滑,想来跟他自小生存的环境有关,官宦家庭比较与世家书香门第还是不一样。
不过却也要敬佩那位老知府徐尚珍,即便这位当年的徐时行,如今的申时行并非他亲生儿子,他依旧毫无吝啬的将自己懂得的为官之道尽数交给他。
常年见惯徐尚珍与其他官员之间的应酬,于是也逐渐养成这般圆滑的性格,随着年龄逐渐增长,这性格也愈发明显。
相较王锡爵的氏族大家成长起来,骨子里便带着那副文人的气节,恃才傲物自然不必说,更多的却是愤世嫉俗,对官场上诸多腐朽一面,大多都看不惯。
沈无言甚至猜测,当年严世蕃在翰林院附近被打了黑拳之事,便有这王锡爵一份功劳。
不过终究有大才,经过官场的几年磨砺,早就褪去身上那副外在的傲然,将这锋芒尽数藏在心中,竟然也能丝毫不漏。
对于这两名青年,沈无言一直都比较欣赏,从苏州时相识,倒后来京城点播,如今又同朝共事,却是恍然如梦。
待诸人走后,申时行与王锡爵这才重新回头看向沈无言,微微躬身,行了一礼,齐声道:“多谢沈先生指点。”
沈无言一愣,忙摆手道:“两位大才子未来都是大明有作为的人,何必在意这些小事……”
王锡爵轻叹一声,苦涩道:“当年来京城举目为亲,若非沈先生指点,我二人实在……”
一边的申时行面色也微变,眼前这与自己年纪相仿之人,其实很多时候都觉得对方是长辈的身份,对方那份机敏与行事,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学习的对象。
他淡笑道:“后来追随景王,若非先生指点……如今我二人的下场……却是无法估量。”
当年追随景王的有很多这般年轻才俊,王贞明便是最好的结果,而顾青山那边若非有徐阶这一层的关系,大抵也难逃一死。
“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再提……”沈无言仰起头,夕阳照在脸上,依旧还是那般的淡然,似乎世事都无法让他起一丝波澜一般。
又是一顿,沈无言忙道:“今天二位的机敏却是让人佩服,一句双喜临门,顿时将那位老先生的心理防线击溃……只是还是要继续努力。”
“莫非还不够?”申时行忙问。
沈无言摇头道:“所谓报告天皇陛下商议,实则是在找对策,且定然会派人去找你二人,二位回去大可闭门不见。”
王锡爵苦笑道:“说起来这位崎谷先生也的确了得,若非提前准备,打他个措手不及,当真不知如何下手。”
沈无言并未说话,只是看着远去的一行人,心中猛然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