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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清麟闻听此话,倒是抬起头来瞄了一眼卫冷侯冷峻的神色,一时拿捏不住卫冷侯的话外音,便斟酌着说道:“朕自幼身体欠佳,入书房读书也照比其他皇兄们晚了些,母妃生前斥责过朕待人礼数有欠妥当,如若人前做了有失体统的地方,请卫侯不必顾忌君臣礼数,指点出来,朕以后自当留心。”

少年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捎带着稚龄甜美的嗓音,略显硬气的京话在这孩子的口中回转了那么几下再吐出来,居然带着江南吴侬软语的绵软酥柔,刮得人耳膜也那么酥麻了一下。

卫冷侯略微皱了下眉,聂氏皇族向来所出的高大挺健的男子。

譬如先皇,粗眉浓须,虎背熊腰。可是偏偏这位十四皇子的相貌、做派却随了那个来自江南的丽妃,加上是个“天残”,先天存着男儿的不足,喉结也没有冒出,单听这独特的声音一时间还真是分辨不出雌雄。

原想着着少年或许有些城府,立他为帝恐怕要留有后患,卫太傅刚刚冒起的杀意,就这么被轻柔绵然的声音软趴趴地熄灭了。

这种阴阳不明的软货,就算把他架到那九五至尊的位置上也是难以服众。

这么想着,卫冷侯也懒得再跟这早晚要死的无用小儿多废话,岿然正坐在宽大的銮驾上,微眯着眼儿,高深莫测地不知琢磨什么去了。

聂清麟缩在銮驾的一角,检讨了一下自己的紧张度的确是不够,便将身子缩得再近些,摆出些受教的样子出来。

果然提了十二分的小心后,祭祖进行得十分顺畅。

往常祭祀后,群臣们会异常热络的分食打包祭肉供品回家。

分食沾一沾皇家的福泽,历来是祭祖后的重头戏。

哪个是鸿运当头的宠臣,哪个官运要往下走,只要看看食盒子里肉块的大小,点心的碟数便一目了然。

可是,今儿这君臣们各自走完了场面上的礼节,呼啦一下便作鸟兽散。

惨死的先皇画像上的墨迹还没有干呢!摆在他面前的祭品怨气甚大,估计吃了占不到福泽,倒霉小半辈子是少不了的。

不过新皇倒是不介意鬼神之说,老早就盯住了那鲜红发亮的大块烤肉。祭司一结束,便嘱咐身边的小太监,捡了新鲜热气的肉菜带回到寝宫之中。

要知道,新皇这几日的御肠有些素寡。

御膳房的厨子们也不知是不是都在那哀悼先皇呢,悲怆得味道、火候都失了准头,连续几顿的御膳,青菜中难得一见的肉末欲语含羞地沾附在筷头上,就算再耐心的咀嚼,几下子也便捡拾吞咽干净了,

聂清麟喟叹一声,这皇上还不如当初备受冷落的皇子来得畅快些。

母妃疾病缠身那几年,争宠的心也淡了下来。自己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甚至在偏居深宫一隅的小院子里,有那闲情逸致给自己垒砌了个小小的炉灶

一来是给母妃熬制汤药方便了些,不必看那些踩低就高的奴才眼神;二来,也可以自己做些可口的饭菜。

安巧儿是丽妃当初从娘家带来的,厨艺不错。

商贾出身的丽妃,娘家有几处在江南很有名的酒楼。得皇上盛宠的那会儿,吃用也是无一不精。

后来恩宠不再了,别的还能忍,就是在吃喝上忍不下去。

聂清麟脾气秉性不随丽妃,就是这娇嫩的舌尖独得母妃真传。加上要扮成男子,丽妃生怕她吃得太多发育太快,露出女儿家的线条,从来只准吃五分饱的。

既然不能达到量足,品质的精致弥足珍贵。

聂清麟虽然天生的少了点忧伤的气质,但也心知自己眼下命不久矣。短暂的生命如果用三餐来衡量,哪怕是一年的光阴也会如弹嫩的拉面一般,骤然延长许多。

少年天子自诩自己没有卫太傅翻云覆雨的手段,唯有认真吃好每一餐,才能打起精神做个好傀儡。

皇帝的寝宫不及以前光恩宫食材用具便利,最重要的是没有小灶台。

幸好马上要入冬了,内侍监送来了火炭盆子。稍加改造一下,热个饭菜还是很便利的。

祭祖的第二天,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聂清麟本来早早起床梳洗打扮了一番,将衣冠发带束好,再收拢好衣袖等着上銮驾去早朝。可是一番折腾后,却等不来太仆司的銮驾。

后来安巧儿命小太监去催促后,才来了个跑腿的大太监懒洋洋地传了太傅口谕,说是天冷路滑,皇上的身子不大稳妥,就不必亲自去早朝了。

这摆明了是不把新皇放在眼里!换个先皇的好儿子,一定会郁郁悲怆异常,大骂太傅的狼子野心。

可聂清麟倒也是泰然处之,换下了衣冠,套着件半旧的夹袄,坐在火盆前读了会儿闲书。

当读到才子佳人在月下小酌,分食了月饼,饮了桂花酒,便入了那帐帘软榻,床板吱呀作响时,猛抬头,发现屋外已经时日头偏西,突然觉得自己这腹中有些空虚。

于是唤来安巧儿,将那隔夜的祭肉切成薄薄的几片,沾上那一壶祭祀时的陈年佳酿腌制一下,夹入同样切成薄片的馒头中,放在铜盘上架在炉炭上微微烘烤了一会,待到两面金黄时,这肉馒头外焦里嫩,醇厚的酒液保证肉汁一点不浪费地浸在了馒头里,轻轻地咬上一口,不但没有隔夜的柴肉味,反而有股子鲜味在唇齿间互相挑逗。

正□□地吃上两口时,门口的小太监突然颤着音儿高喊道:“卫太傅觐见。”

话音还未落,高大的男人一撩门帘便进入了内殿中。

外面雪下得正浓,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裘皮大敞,肩头还落着厚厚的积雪,浑身都冒着逼人的寒气,迷人的俊脸似乎挂着二两寒霜。

太傅大人刚刚在朝堂上生了一肚子的邪火,下了朝便来寻这小皇帝的晦气。原想着今儿没让这小儿上早朝,应该是在殿中忐忑着呢,没成想一进内殿却是另一番景致。

殿内名贵的摆设早已被懂得眼色的内侍监撤下了,空空的内殿可没有半点先皇时的奢靡之气。就连取暖用的炭盆也不是大内精致的白炭,而是泛着烟呛味儿的黑炭

可是那小傀儡居然也怡然自得。在床边的软榻上拥着棉被,脚边放着火盆,火盆的上方居然还罩着明显自制的几截铜质花瓶改造的导烟筒子,将浓黑的烟雾导到了窗外。

软榻旁边的小茶机上摆着一碟昨日在供桌上搜刮来的瓜果。

清瘦的小人今儿穿着的是件半旧缎面的棉褂子,下面穿的半截烟色的裆裤,脚上半挂着镶着白色兔毛的便鞋,显得露出来的两截脚踝像玉琢似的,白得都有些晃眼。

哪有什么忐忑,清闲安逸得很呢!

这祭品果然透着不祥之气!才刚入口,便召来了要命的阎王。聂清麟没料到卫太傅会突然闯入,连忙拽了拽棉被,掩住了自己的胸部,微微调整了下呼吸,冲着卫侯笑道:“卫侯爷,您吃了吗?”

卫冷侯解开了大敞,也没搭理新皇不着调的问候,几步踱到了软榻前,冷冷地看着还半躺着的小皇帝,不轻不重地说:“皇上倒是挺安闲,真该让你的堂兄安西王看一看,微臣哪里亏待了皇上呢?”

说着一个折子便甩在了聂清麟的脸上。

脸颊被拍得有些微疼,聂清麟慢慢坐直,起身下了软榻,搂紧了夹袄,拿起折子扫了几眼,立刻看明白了大概意思。

这安西王聂璞是先皇五弟的嫡长子,世袭了父亲的爵位,也是分封打分诸侯王爷里封地最大,军队最强的皇亲贵胄。

这厮在以前宗亲聚会时,聂清麟倒是与他见过几面,想来这位安西王压根就不会记得他是哪一位。

可偏偏在这奏折里,好似跟新皇交情甚笃,亲近得不得了,大概的意思是新皇私下写信给了他这位堂兄,控诉太傅的种种暴虐,如今他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但盼着各位王兄早日清君侧,救新皇于水火之中。

聂清麟只看了几行,眼皮就开始跳了起来。堂兄啊,我们都姓聂,相煎何太急?

这借口蹩脚得可以,就算她有那想找外援匡扶聂氏正统的心,如今这皇宫已经是改姓了卫,别说书信了,就算是吹一口龙气都出不了殿外。

这个聂璞,仗着自己兵强马壮,而卫冷侯现在还不能随意去动各地的藩王,随便找了个心疼皇上堂弟的借口拒不纳贡,便将朝廷派下来收纳岁贡的朝臣打了个半死,扔在了城外。

这就是给了卫冷侯一个下马威,想打他聂璞的秋风,没门!

卫冷侯也知道着聂璞的龌蹉心思,自然也清楚不管这废物皇帝的事情。

可是聂璞起了这个头儿,各地的藩王一定是依样画葫芦,今天的岁贡纳不上来,驻守京城边关的将士们就要饿肚子。

这万里江山早已经被之前那个昏庸无能的魏帝折腾消磨得元气伤了大半,这接下来残破的棋局该如何去走,如不是有些本事的佞臣,还真是盘不开这局死棋。

这么想来当初在弄死那个昏君的时候真是该多砍伤几刀,不该让他这么痛快的下去清闲了。

卫冷侯方才下了早朝,也没上马车,就这么在宫内慢慢踱步了小半天,早已经想到了应对之策,正好走到了皇帝的寝宫,胸里憋闷着对先帝昏君的邪火,正好撒在他这倒霉儿子的身上也不算浪费了。

聂清麟弄清了原委,再看看卫冷侯的脸色,心知今儿这一关可不大好挨啊!待到卫冷侯坐在了她先前躺着的软榻上时,便小心翼翼地又问了声:“太傅饿了吗?要不要尝一尝这刚烤好的肉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