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软坐在洪荒之门的门槛上, 以手托腮, 呆呆看着漫天飘落的红色雪片。
自天绯进门之后,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 苏软本有满肚子问题要问,但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做技术指导的王二狗却忽然不再聒噪, 倚门袖手站在旁边,双眸低垂不言不动,如果不是知道他本来就没有实体, 还以为是魂魄出了窍。
苏软不清楚他在干什么,但直觉认为就算此人再不靠谱,作为祖宗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午睡的, 忽然沉默必有缘故, 于是也不敢打扰, 只坐在那里耐心地等。
周遭雪冷风寒异常静谧, 但心里的焦躁和茫然却几乎滚沸, 就在第三百六十次考虑要不要去戳戳祖宗看他还活着没的时候, 那位总算回了魂。
“你在干嘛?”苏软问。
“方才情形紧迫刻不容缓, 只能让他先进门去, 我再给他指指路。”王二狗说, 看着苏软不明觉厉的眼神,挑了挑眉, “雪狐王族的传讯之法, 要带口信么?”
苏软眼眸微亮, 但随即又摇了摇头:“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关门。”
苏软怔了怔, “……我是说现在。”
“对啊,就是现在,你推这扇,我推那扇,把门关上,然后就可以下山了。”王二狗很轻松地说。
苏软皱了眉:“可是天绯和莫伤离还在里,你之前说,要等他们出来,才可以关门。”
“门一关,莫伤离出不来。”
“可天绯也出不来了啊!”苏软声音立时高了许多。
“我本来也没打算他能出来啊。”王二狗淡淡地道。
苏软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莫伤离是长风王族的储君,异能与战力皆深不可测,天绯虽然不弱,但要把他从里面带出来,也绝非易事。与其在此苦等个难测的结果,倒不如现在就将他了断在这门里。至于天绯,”王二狗仰头望着洪荒之门摩天的门扇,目光深邃,语声凝重:“雪狐王族世世代代以镇守洪荒之门为己任,如果牺牲个把子孙,能换得洪荒之门永固,保护异界人间的秩序与平安,那不妨……”
未及说完,苏软已经“嗷”地一声暴起,也不管自己肉体凡胎而人家只是游魂,五指箕张就掐向了王二狗的脖子:“不妨你大爷不妨!你们家到底什么家风啊?!自己没本事把门看好,总惦记着拿人命堵窟窿!之前要杀我我也就忍了!天绯他是你家亲后代,连他也算计你还是不是人啊!”
“……我本来就不……”
“我不管!谁想坑死他,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你个老东西!”
王二狗也不还手,也没有拿出雪狐王琰的祖宗光环来震慑四方,任苏软暴跳如雷掐着他的脖子,像没素质的游客晃景点果树那样把他晃得头都要掉下来,半天才笑了笑:“很好。”
“好个……”苏软气喘吁吁,眼中带泪,脑子却在王二狗的笑颜里莫名冷静下来。
不对。
洪荒之门要是那么好关,刚才他直接把莫伤离关在里面不就得了,何必还要让天绯也进去。
……
冲动了,忧思焦虑太过,脑袋一抽,好像被耍了。
……
“祖宗。”苏软瞬间文静,缓缓撒开王二狗的脖子,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都到这个时候了,咱正经点跟个人似的,行么”
“我又不是人。”王二狗无所谓地耸肩,“只是想让你记住这个心境。”
“什么”
“今日我们与天绯所要应对的,都是万难的决死之局。天绯那边难在对手太强,我们这边难在你太没用。”
苏软点点头,自动忽略掉句末人身攻击的部分,认真听他说话。
“莫伤离手中有灯,灯可为门内囚徒指路,也能将门关闭,如果我们手里也有一盏灯,那么他能把事情做成他想要的样子,我们亦能做成我们想要的样子。”
“这个我知道,你说过的,我可以做那盏灯。”
“你虽然脑子不好、弱、毫无通灵的根骨……”
“好了祖宗,我知道了祖宗,说但是。”
“但是,我可以强行赋予你一点通灵之能,你心性还算澄明纯澈,逼急了也颇为英勇,勉强制成个灯的话,应该可堪一用。”
“……谢谢。”
“然而你毕竟是凡人身体,与生来便具有通灵之能的人不同,这份异能加诸在你身上,会加剧耗损你的体力和气血,让你异常痛楚劳累,使用过度,还有性命之忧。”
雪狐王琰身体微微前倾,伸手抓住苏软的双臂,看着她的眼睛:“我不再问你要不要做这盏灯,因为你心中早有决断。我只希望你能记住刚才听说他要被关在门里的时候,你的恐惧和愤怒,记住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他的那个心境。小丫头,现在到了你以决绝无悔之心为他撑一场死战的时候了。”
这应该是自遇见此人以来,他对她说的最正经也最符合雪狐王琰人设的几句话,苏软从他灼亮的黑色眼睛里看见自己的脸,那是一张有点凝重却还挺平静的脸。
在守护狐狸这件事上,她原本也不需要任何的战前动员。
但……
“你要干嘛”苏软忽然伸出手,抵在王二狗那张渐渐放大的脸上。
王二狗的口鼻腮帮子被她按得有点变形,却仍然坚持不懈地一点点靠近,眼神和语气还挺不大好描述:“准备好了么我来了。”
“啊”
“可能会有点疼。”
“啥?!”
“我尽量轻点,你忍一忍。”
“哈!”
苏软还没有来得及吐槽这奇怪的台词,眼前王二狗的影子已转瞬成空。
仿佛疾风扑面而至,挟着成百上千无形无色的尖针利刃,倏忽间全数刺入了她的身体。
苏软猝不及防,整个人都凝滞了片刻,才算倒上口气来。低头看了看自己,毫发无损,连衣服都没跳半根丝。
但是,好痛啊!
四肢百骸,每一寸肌肤,每一条血管,都像是被穿透撕开了似的,细密而剧烈地疼痛起来。苏软向后踉跄了几步,倚着洪荒之门缓缓坐在地上,嘴唇和双颊血色尽褪,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滚,却连抬手擦拭一下都变得异常艰难。
“还能动么?”一个声音,远得仿佛天际传来,又近得好像就在脑海里。
是王二狗。
“……有点费劲。”苏软的额头上已经见了汗,“你在哪?”
“在你身体里。”王二狗说,“你差的那点通灵之能,我得拿自己补上。”
拿自己补怎么补还有什么叫在我身体里?怎么觉着有点恶心?苏软想。
“哪里恶心对祖宗还有没有点恭肃孝敬之情了?”王二狗十分不满。
苏软怔了怔:“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那是自然,我魂魄已经入你血脉,可以见你所见,闻你所闻,感你所触,知你所想,所以……你最好别在肚子里偷偷说我坏话。”
“琰。”
“嗯?”
“……”
“你才像个狗!”王二狗怒道。
“……好吧。”苏软信了,“可是凭什么你能知道我的,我却不知道你的”
“我的”王二狗冷笑,“雪狐王琰曾经在世上活了两千余年,那两千多年的喜怒忧思、所知所感,全都灌进你的小脑袋里,你会疯掉的。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们时间不多,赶紧干正事吧。”
“可是我很疼,有点站不起来怎么办?”
“你凡人肉身,这是自然的,我要以灵力灌注你体内各处血脉关窍。这样,你先打个坐,调动先天元气运转。”
“……你猜我会么?”
“……”
王二狗用他的灵魂翻了个能被苏软清晰感受到的大大的白眼,“算了,那你只管吐纳调息,剩下的我来。”
苏软有点不好意思:“那个,什么叫吐纳调息?”
“……所以天绯到底看上你什么?炖了之后味道好?”王二狗忍无可忍,“喘气,喘气会么坐在那里,什么也别想,就只管慢慢喘气,鼻入口出,吸到吸不动,吐到全吐尽,如此周而复始。若感觉到体内什么异动,无需管它,顺其自然即可。”
“好嘞。”苏软自知在技术上毫无发言权,也不多话,忍痛摆了个经典武侠款运功疗伤的坐姿,垂眸凝神,缓缓吐纳起来。
起初,成百上千的痛点叫嚣着,仿佛要齐齐刺入骨骼灵魂里去。
继而,那些疼痛渐渐化作细小的热流,在血脉里冲突激荡,没有片刻安闲。
最后,它们彼此间的壁垒似乎被打通了,无数热流合成一处,带着灼烈的温度,沿着周身经络奔腾游走,也不知是不是太热了烧到脑子产生的幻觉,耳畔还响彻着王二狗的歌声,不是一个声音,而是数不清多少声音,就好像有无数王二狗沿着刚刚打通了各种断头路、变得畅行无阻的城市交通系统,高歌猛进,跑步向前。
许久之后,诸般异状尽皆归于平寂,苏软睁眼,已是汗湿重衫。茫然四顾,周遭安静得很,只有风比刚才又大了些。
“琰”她轻轻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祖宗”
“王二狗”
糟了,不是像书里那些义薄云天的前辈高人那样,临去世前把所有功力都给了我,然后自己灰飞烟灭了吧。苏软心里一沉。
“切。”王二狗嫌弃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来,“我疯了挑你传所有功力功力要是能传我宁肯把它传给我炖鱼的那口锅。”
苏软被嫌弃得习惯了也不以为意,见他有了回应就放下心来,缓缓站起活动了下手脚,感觉不怎么痛了,就是……整个身体好像有点过分灵活
为了验证这不是错觉,她向前跑跳了一步,然而脚尖刚蹬地整个人就飘出了丈余,差点以头抢地。
“诶呀!”
又试一次。
“我敲!”
再试一次。
真·轻如鸿毛。
“这是……轻功么?”在苏软贫乏的认知里就这个概念最贴切了。
“那是我的灵力。”王二狗隐忍的声音,“灌注于人类身体,利弊皆有,结局难测,我若是你,就省着点用,待会儿自有你蹦哒的……现在,进门去吧。”
跨过洪荒之门的门槛,与跨过世间任何一道门槛,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座创世之神亲手打造,被异界守护、觊觎、猜测、恐惧了千万年,成为缥缈传说的巨大牢狱,在被打开之后,便再没有为任何人多设置半点阻拦,苏软一抬脚就跨了进来。
当然,门内那个与外面高度一致的世界,还是让她颇讶异茫然了一阵子的。
“洪荒之门自创世之初就立在这里,但人类能够来到此处的屈指可数,作为这凤毛麟角之一,此刻感受如何”王二狗居然还有闲心搞采访。
“……还是你们神仙会玩。”苏软在同样的雪山绝顶上逡巡着,叹为观止,“居然真能做成一摸一样,连那块石头都一样,还有雪狐王宫……除了天上飞着的那个小西瓜外面没有,其他的都……诶,小西瓜”
苏软再次抬头,将视线重新转向刚才一撇而过的那个正从远天之外高速飞来的深青浅绿交错杂糅的小圆球,然后看着它在视野里渐渐放大,变成深青浅绿交错杂糅、头上脸上没有半根须发、披坚执锐御风而行的一个……大圆球。
这是个,西瓜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