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翼望国都。
夜色虽深,城北的皇家斗兽场中仍是人声鼎沸,四面燃起的灯火将阔逾三十亩的场地映照得如同白昼。今日是翼望国君的生辰,各路王公、亲贵、臣子、使节云集都城,盛筵狂欢三天前就已经开始,而按照传统,三日庆典,要以晚上的这场斗兽作为压轴,是终结,也是*。
自翼望建国以来,这座气势恢宏的皇家斗兽场已在此矗立了百年之久,场中的每一寸土地,都曾被奴隶和猛兽的鲜血浸润,暗夜风高的时候,住在周遭的居民,隐隐会听到一些凄厉的呼号,却不知是风声,还是百余年来以各种惨烈的方式命折与此的,那些亡灵的不甘。
但此刻高坐其间的贵族们,却是不管这些的,繁复的华服和浓重的脂粉阻挡了夜风的凉意,上万柄精致的折扇频频摇动,燥热又兴奋地看着场中疯狂搏杀的十余头雄狮虎豹和十余个人。
二十岁的奴隶赛依左眼已被鲜血糊住,额头上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是对面这只狮子刚才一掌所赐,但他半步未退,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短刀,继续与那庞然大物对峙。并非没有恐惧,但三年之前,当胞兄辛奎被一头极其敏捷的花豹咬断喉咙,颓然倒在他脚边时,深入骨髓的悲伤和恐惧就早已经燃烧成了愤怒,自此每临战阵,越是恐惧,越会舍命一搏。
狮子扑过来的时候,赛依的余光好像瞥见有一抹从天而降黑色的烟气,正如流星般划过斗兽场的高墙,但一切只是落在了视野里,尚不及进入大脑,猛兽爪牙间浓烈的血腥气就已经扑面而至。赛依低低地嘶吼了一声,不但没有躲闪,反而迎着狮子冲了上去,相遇之间忽然一蹲身避过了袭来的利爪,整个人贴上了狮子的胸膛,借着这一扑之力,将手中短刃深深刺了进去。
人随即被扑倒在地,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臂却紧紧勒住了狮子的脖颈,执刀的手猛力下划,几乎豁开了狮子的整个胸腹,滚烫污浊的鲜血内脏淋漓满身,猛兽抽搐了片刻,终究没有再站起来。
赛依最后一丝力气也就此耗尽,被狮子压在地上,仰面躺着,等待着下一只猛兽扑过来,将他撕成碎片。
“就这样吧。”他想,也许只有死神,才能把他带出这个斗兽场。
然而死神并没有抽出时间搭理他,也没有下一只扑过来的猛兽,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周遭看台上早该传过来的刺耳的欢呼声都没有。
有那么一瞬间赛依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聋了。
费力移开身上猛兽的尸体,赛依强撑着坐起来,下一秒,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与看台上的万千显贵们一样,陷入了目瞪口呆的静谧之中。
漫天疾飞的黑色烟气,正在斗兽场上空集结,不多时,已聚成一片低垂得伸手可见的浓云,,仿佛从地狱中升腾而起似的,黑黢黢暗沉沉压住了偌大的场地。
仿佛一只无形巨口,倏地吹了口气过来,全场燃着的灯火瞬间熄灭,黑云中却涌起了诡谲的幽绿色光芒,黑色与绿色纠缠翻滚着,带着让人窒息的压迫感,缓缓沉降,最终,竟全部没入地面。
被黑云笼罩的时候,赛依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阴冷之意,从血肉到灵魂都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但随即黑云便沉降下去,像水似的渗进了干硬的土地,而他,完好无损。
正不知该庆幸还是恐惧,脚下忽然开始剧烈颤动,伴着隆隆的杂乱脚步,像是有千军万马,抑或无数走兽,正从地底深处的某个地方冲上来,马上就要……
破……土……而……出……
第一只通身漆黑、两眼幽绿的豹子从地下跃出来的时候,黯哑了许久的看台上,终于响起一个贵妇尖厉的惊呼,继而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无数只通身漆黑、两眼幽绿的虎豹豺狼从从地下跃出来,起初如同幻影,见风便化作实体,像夜潮汹涌,朝着已经反应过来,嚎叫声四起的看台上奔腾席卷而去。
兽群之中,间杂着一个个筋肉虬结的黑色人影,他们手执长矛短刃,动作比虎豹慢些,却同样目色阴沉凶狠地纷纷跃上看台。
朱紫满座的玩乐场,瞬间成了惨绝人寰的修罗界。
赛依站在那里,怔怔看着场中的一切,惊骇到极处,心里反倒开始一片澄明。
那些猛兽扑咬的动作,他无比熟悉,那些人影刺杀的姿势,他每日里都会重复无数次。
……
……
……
他们回来了。
百余年来以各种各样惨烈的方式葬身于这座斗兽场的生灵,带着腐朽潮湿的气息和深重的怨恨之意,从地底回来了。
赛依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回来,亦或是谁让他们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如此笃定。
但他就是这样觉得。
剥去权力和财富的甲胄,高坐看台以观赏杀戮为乐的显贵们,在杀戮降临到自己头上时,软成了一滩又一滩毫无反抗能力的泥。
黑色潮水从渐渐无声无息的看台上漫过,却未做停顿,仿佛受了什么召唤似的,向着斗兽场外奔涌而出,俄顷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只有一个壮硕的黑色人影,在跃下高墙之时僵硬地回过头来,向着场中呆立的赛依看了一眼。
尽管隔了遥远的距离,尽管已非寻常人类的形貌,但四目相接,赛依还是脱口就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辛奎。
南方,无名深山。
五岁的老虎上官花集衔了只刚捕到的野猪,从树林里不紧不慢地走出来,想到半山腰的泉边歇会,喝口水。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特别勤快的老虎,每次都是肚子饿了,或者想吃肉了,才会活动活动捕个猎什么的,前阵子因为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出来,屁股上还中了猎户一箭,亏得山里一个大夫给取了,包扎上药,才算好得差不多,但仍然懒洋洋不老想动弹的。
那个大夫也是奇怪,明明就是个灵体,非要装得像个人,每日里开馆坐诊不说,还喜欢干些渔猎耕种的活,连一日三餐也是照吃的。
吃饭的事上官花集倒是能理解,但干活他真心觉得没有必要。
当然他现在只是只老虎,只要有肉吃,有觉睡就可以了,别人的事,即便不理解也懒得管那么多。
这脉泉水从半山的一处石壁下发源,蜿蜒流出百余里后,与其它河流交汇,就成了丽水,虽然丽水后来变成了“疠水”,但至少在发源的地方,仍然是游鱼往来,水波清澈。
上官花集喝了会水,在泉边青石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把野猪扒拉过来,边吃晚饭边眯着眼看山下的风景。
夕阳半冷半暖,晚风不疾不徐,肉肉新鲜适口,上官花集觉得,当老虎真的好舒服啊。
山下不远处是一片开阔的河谷,河谷下游原本有个很大的村子,然而若干年前的一场瘟疫,几乎让村中十室九空,官府怕疫病蔓延,竟派了兵马来,将残余的人口尽数屠灭,并将整个村子焚烧殆尽,从那以后,整个河谷就再不见什么人烟了。
那时世上还没有上官花集,这些事情都是那个大夫跟他聊天的时候告诉他的,时间和自然都是又奇妙又无情的东西,曾发生过那样惨剧的地方,若干年后,也照样能变成郁郁葱葱的山林,流淌着清澈欢快的河水,开着美丽的花。即便是天近黄昏,笼罩了泛着绿光的乌云,远远看上去,也仍然是那么漂亮啊。
……
……
泛着绿光的乌云?
上官花集耳朵弹了弹,仔细去看万里晴空之下,那团毫无来由就漂浮在河谷上空,绿光涌动的乌云,看着它越积越重,渐渐沉降下去,沉入地面。
然后,数百个黑色的人类身影,从地下陆续穿出来,以敏捷得不像人类的速度,向山外飞腾跳跃而去。
像一出没征兆开场,又没来由结束的诡异默剧,直到最后一个黑影也消失在视野里,上官花集的一口野猪肉,仍然在嘴里嚼着。
上官花集将那口肉吞下去,看着那片河谷,发出了一个疑问词:“哟?”
东方,宁国皇陵。
虽是深夜,但那片绿光闪烁的奇怪乌云落沉入永祐陵的时候,秦湛坐在数十丈外守陵军队所驻的屋顶上,仍然看了个清清楚楚。
永祐陵是宁国开国君主的陵墓,从登基便肇建,历经二十余年始成,陵墓占地近两顷,外观气势恢宏,极尽奢华,内里机关重重,壁垒森严,许是太满意了,建成后不过半年,皇帝陛下便急匆匆地住了进去,被迫随行的,还有数百名修筑陵墓的工匠、以及若干“自请”陪王伴驾的妃子宫人。
秦湛自九岁起,跟着他那位对先帝忠心耿耿的父亲在此守陵,四五年来,风声鹤唳、杯弓蛇影的事情倒也颇多见闻,但如眼前这般的异象,倒还是第一次见。
少年心性,再沉稳也终究是有些好奇的,秦湛静静看了会,蓦地腾身,惊鸿般飞掠出院子,几个起落,已来到永祐陵正门,猝不及防地,就与疾如流矢般从里面纵跃而出的一群人打了个照面。
称之为人,是因为他们还有人的身材轮廓,但通体漆黑,两眼幽绿,怎么看也不再是人类的相貌。狭路相逢之时,阴冷陈腐的气息侵入肌骨,让秦湛有点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凌空一个转身,避过了两个桀桀叫着扑过来的黑影,借着月光,隐约看见其中一个还梳着宫中侍女的双丫髻。
鬼魂么?但行动带风,明明又是实体。
落地之时,秦湛反手抽出腰间短刀,凛冽的锋刃,仿佛感应到什么似的,在月下光华暴涨,将几个堪堪近身的黑色身影又迫退了回去。
黑影们倒也并未纠缠,不能近身便绕过他,手舞足蹈,呕哑嘲哳地,蹦跳着渐行渐远。
空剩了握着刀的秦湛独立月下,对着永祐陵禁闭的正门,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北方,塞上草原。
仓隼湖边长着美丽的桦树,可惜夜色苍茫中看不清它们的样子。雪城下午的时候就来到这里,在母亲孤独的坟茔前枯坐,然后不知不觉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月明星稀。
家里的人可能在找她,也可能没有,她并不在意。伸了伸有些酸痛的胳膊,正想起身去找自己那匹不知道溜达到哪里吃草去了的马,忽然就见不远处的草地上,似乎有大片漆黑阴暗又泛着幽绿光泽的东西正缓缓沉浸到地下去。
鼓角马蹄声在静谧空旷的草原上响起,有旌旗、戈矛、兵士、战马的影子无声而迅疾从地下穿出,不多时,竟集结成了一支数以万计的军队。
雪城向前走了两步,侧了头细看,却发现仍然只能看到一片剪纸似的黑色身影,只有无数双绿色的眼睛在暗夜里灼灼泛着幽光,比狼群更安静,也更阴冷。
“他们是千百年来,战死在这片草原上的军队,等会要跟咱们一起出发,去极北之地的。”身后,有个淡淡的语声忽然响起来。
雪城回头,就见一株白桦树下站了个人影。
“什么叫做,咱们?”雪城问。
“咱们就是我,和你。”那人缓缓靠近,是个宽袍散发的年轻男子,在雪城面前站定,低头看着她。
雪城今年9岁,个子虽然只到那人腰间,需要仰头才能与之对视,但绝美的小脸上却是一片宁静淡然,她其实并不关心答案,只是在权衡着,此时若想脱身,到底有几成把握。
结果是,并没有。
且不说从此人一现身,她就知道绝非易与之辈,即便真的能够击倒对方,也绝没有可能躲过身后那支明显已经不是人类的军队。
年轻人看着她,好像很满意似的,微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真可爱,你叫什么名字?“
“龙雪城。”
“龙……雪城?”那人皱了皱眉,“这名字不好,有个和我打过架的家伙,跟你的名字就差一个字,我不喜欢……你睡着的时候像个小猫,不如叫猫猫吧。”
“……”
“猫猫啊,是这样,哥哥有个重要的人,被关在了北方雪山上一座监牢里,哥哥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打开监牢的钥匙,但那监牢里黑灯瞎火,需要一个心神宁静的孩子提灯引路,跟我去把她迎接出来,刚才路过这里的时候,恰巧看见了你,所以哥哥决定带你去,是不是很开心?”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语气也亲切,如果不听内容,真如同邻家哥哥要带着小妹妹去集市买糖一般。
雪城轻轻叹了口气:“为什么是我?”
“遇上了,缘分。”那人牵了她的手,向着月下静立的黑色军阵走去,“放心,等帮我办完了这件事,我会亲自送你回来的……对了,你要记住我的名字哦,我叫,莫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