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来租家什物件的人家是办红喜事,娶儿媳妇,热闹了三天,结束后将锅碗瓢盆清洗干净送来,除了租金三百文,还送了两包果子,笑容满面地告诉张硕夫妇,这样干净整齐地摆出来,凡是来客没有不赞的,都说体面大方。
有了第一家,自然就有第二家,办红白喜事虽是费钱的事儿,但和酒席相比就微不足道了,而且人皆好颜面,都喜欢办得好看。
张硕去铺子里时,秀姑不绣花的时候,也常带两个小儿子过去。
不过,到底是女眷,并不管此事,而是由老张管着。
借出去时清点明白,归还时亦清点明白,若有损坏,租借者按原价赔偿。秀姑特地准备一个小册子,上面以蝇头小楷记着各家借了多少桌椅杯盘,用了几日等等,账目一目了然。
极熟悉常来往的人家来租借时就不用留下押金,面生的须得请人作保。
渐渐地,名声就传出去了,城里和城外十里八乡的殷实之家都来他们家租借东西,而且春天办喜事的人家极多,有的人来晚了一步,张家早没东西可租了,其盛况可见一斑,三个月后一算账,足足进账二十来吊钱,果子点心也收了不少。
老张目瞪口呆,道:“壮壮娘没进门前,咱家杀猪卖肉才赚几个钱?现在弄些家什物件,竟有这么些进项。我今儿才算明白了,这读书识字的,见识就高,心思也灵活。”
不是吗?江家苏家如今红红火火的瓜果菜蔬生意可都是秀姑出的点子。
张硕拉过颈中的手巾擦汗,笑道:“爹觉得好?”
“好极了,我从来没想过租家什物件给人使也能赚钱,怪道有些儿酒楼也往外租这些东西。”老张拍膝大笑,“夏天办喜事的人家少,眼前这些家什物件就够用了,恐怕还绰绰有余,就是等秋后忙完,冬春两季办事的人多,今年春天这些东西就不大够用,有不少人让我多置办一些,要不,咱们再弄几套?”
张硕道:“我已跟天瑞定了十套碗碟杯筷,也找岳父定做十套圆桌长凳,铁铺里明儿就把我定的锅盆等物送来,再多就不能了,没必要。”
老张细想不错,再置办十套就差不多了。
正说着,就有人来铺子跟前问道:“听说你们这儿可以租借桌椅杯盘,是真的吗?”
老张忙点头道:“是我们家,桌椅杯盘、锅碗瓢盆、包括火炉等等家里都有,色、色齐全,相同花色式样的细瓷碗盘摆在桌子上,又体面又大方,连鱼盘都有呢,精细的青花鱼盘盛着整条鱼,何等赏心悦目。”
来人笑道:“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想看看了。”
老张瞧了他一眼,不认识,张硕道:“原来是林大哥,多时未见了。”
这位林大哥笑嘻嘻地道:“我前儿才来你这里订肉,明后儿用,怎么就多时未见了?定是你希望天天见到我,好做生意。”
张硕大笑。
林大哥又道:“上回在主簿家尝到的卤味着实好,我吃了一回就念念不忘到如今,今儿忽然想起来,你家既有这样的手艺,何不在铺子里单摆出一张大案,卖些卤味?后儿我家办喜事,也从你们这里进些卤味切盘,又省事又体面。”
张硕道:“我们家只有我媳妇有独门手艺,别人做的都不是那个味儿,因此除了自己家吃,她平常不爱弄这些,我也觉得太累了些。”
林大哥笑道:“你们家不是没有伙计长工,哪里需要累到弟妹了?你想想我说的有道理没有,现今做卤味都有秘方,扔在锅里了谁知道秘方里用了哪些东西?现在天渐渐地热了,许多人家都热得不想做饭,吃些卤味正好。”
张硕笑道:“回头我想想。”却没有一口答应。
林大哥说道:“想好了就早些弄,说不定后儿我们家办喜事还能赶得上。”
经张硕说明,老张才知道这人是林主簿的堂兄,名叫林大壮,家道极殷实,后日要娶儿媳妇,已早早地跟张硕订了许多鸡鸭鹅肉和猪肉羊肉等,明天量少倒还好说,后日凌晨则来拉新鲜的肉,赶回去烹将出来,免得明天弄好大菜,隔一夜却馊了。
闲话完,看过张家的家什物件,林大哥满口称赞。
按照到时候来的亲戚人口数目,林大壮家里该办十八桌酒席,但他们家担心不够,预备了二十桌席面,就着两拨吃,因此只定十套桌椅杯盘和两套锅盆。
既是熟人,便不用请人作保收押金了,只立了字据。
既知道林大壮娶儿媳妇,到了后天的良辰吉日,凌晨将林家所需之肉装好后,张硕近晌午时分少不得去了一趟,上了一吊钱的礼,比林主簿家低一等。至于林大壮提议他们卖卤味的事情,终究没有下定决心。
秀姑听了林大壮的提议,原本觉得有几分道理,她只需握着腌渍之法和卤制之法的调料,其他活计都交给伙计干,凤英现在开卤肉店也是这样,除了配调料,其他都是伙计动手。
夏天的确是卖卤味的好时节。
很多人嫌热,夏天都不大爱吃热菜,买上一盘卤味就解决了烦恼。
不过,隔壁是于掌柜家的卤肉店,自己家摆案卖卤味,这不是抢了他家的生意吗?倒不好。秀姑对自己卤肉的手艺很有自信,于家卖的卤肉远远不如自己做的味道好,所以他们家想吃的时候都是自己卤制,从来不去隔壁买。
张硕认为有理,暂时就将想法搁置,他们家不缺钱,没必要为了开店伤了情分。
谁知,没两日,就听于掌柜说要卖掉铺子。
张硕和秀姑吓了一跳,忙询问究竟,于娘子在家里收拾猪头以及下水时,突然口吐白沫地栽倒在地,嘴歪眼斜,面容僵硬,幸亏于掌柜就在跟前,急急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很严重的中风,下半辈子就要在床上度过了。
于掌柜感激妻子这些年的不离不弃,他富裕过,落魄过,于娘子都不曾有半句怨言。
因此,于掌柜打算卖了铺子,一心一意地伺候瘫痪的妻子,攒了这么几十年,他手里的钱足够度过余生,而且家里还有几十亩地,也不算是坐吃山空。同时,他向张硕致歉,以后没法子买下张家的猪头和猪蹄下水等物了。
秀姑猜测,于娘子极肥胖,加之家里做卤肉生意,没少吃猪头肉一类肥腻之物,可能是血压陡然升高,致使脑血管破损,影响神经而瘫。
她不是大夫,仅是揣测而已。
夫妻两个既感慨于娘子之病,又感慨于掌柜之情,探视过于娘子后,当即决定花八十两银子买下于掌柜卖的铺子,打通两间铺子,那里以后单卖卤味,自己家铺子里的猪头下水等物也算有了着落,不用担心卖不出去。
于掌柜听说后,有些担心他们做得不好,反倒误了常来这里买卤味的顾客。
秀姑索性亲自做了几样卤味,给他品尝。
尝过后,于掌柜忍不住长叹一声,感激地道:“原来你们家竟藏着这样的手艺,好吃得让我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倒和府城里周记卤肉店的味儿有些仿佛。亏得你们仁义,这么些年都没和我们相争,倘若你们开店卖卤味,哪里有我们家的容身之地?”
不必担心张家猪头等物的出路,不必担心老顾客吃不到卤味,又卖掉铺子得了八十两银子,于掌柜心中块石落地,收拾完东西,带着妻子离开。
两家铺子打通后,里外打扫干净,摆上新的案板器具,张记卤肉店悄然开张。
秀姑秘方所制的卤味确是一绝,且夏天容易卖,尤其是猪头肉,切成薄片不用凉拌就已经美味无比了,吃过一回后,鲜少没有不回头来买的,其他卤鸡也都卖得很好,竟渐渐红火起来,致使张家不得不多雇了两个伙计。
屈指算来,连同长工,张家竟已雇了十二人。
因秀姑以前提过,将来可能阖家进京,谁都知道天子脚下什么东西都贵,所以齐心合力,多多地赚钱,以免到了跟前钱不够后悔。
就这样,老张负责家什物件的租借,张硕管着猪肉铺子,秀姑则管着卤肉店。当然,卤肉店的生意,秀姑是极少出面,横竖里外都有伙计,她只需配秘料即可,依旧在家里绣花带孩子,倒是将帐子绣完了。
展开时,百花齐放,争相斗艳。
因是双面透绣,秀姑费了不少功夫,夏天正好挂上这样的纱帐。
耿李氏果然喜悦非常,念着秀姑这些年只顾着给自己绣东西,每一回都十分用心,家里又出了一个年纪轻轻的秀才公,前程自不必说,于是工钱又加厚了一成,并且还从自己珍爱之物中挑选了两件东西给她。
一件是名家法帖,一件是紫檀扇骨的折扇,扇面出自前朝名家手笔。
秀姑爱不释手,法帖几个孩子都可以临摹练习,扇子却可以给壮壮使用。天热,她在城里常见到大批学子手拿折扇,好不风流,虽给壮壮买了几把扇子,画的还不如自己。
“娘,我要!”小四抱着秀姑的双腿,伸手去抓扇子,哦,不,扇子上的坠子。
一个红玛瑙雕刻的扇坠儿。
秀姑抬高手,假装解开,实则从袖中掏出一个鎏金的银坠子与他顽。
手里有了东西,且是一只花生大小、栩栩如生的小猪崽子,小四就不闹腾了,也没留意自己要的红坠子变成了黄坠子。
秀姑把扇子放回长条形的锦盒,合上盖子。
银珠正逗弄小三,笑道:“这两个孩子长得一模一样,起了名字没有?”两个孩子已经一岁零七个月了,走路稳当,依旧是小三板板正正地坐在凉榻上,小四上蹿下跳,跑得满头大汗,虽然长相一模一样,却很好分辨,所以银珠每回来了,总是逗弄不大爱动的这个。
秀姑道:“起了,再不起名,如何上户籍?周岁时他们爷爷给起了小名,过后我和他们爹给起了大名。小名是阿麒、阿麟,取自麒麟儿,大名则叫张乾、张坤。”
小三是阿麒,大名张乾。
小厮名阿麟,大名张坤。
麒麟儿,乾坤子。
虽然都不如小野猪的大名有气势,但是壮壮却很高兴,他们都是单字为名,恼得小野猪说自己名字和他们不像兄弟,要改成张疆,最后被张硕和秀姑打回了念头。
银珠听了这节故事,笑得肚子疼。
“对了,大嫂,你们家的卤味,前儿送了些给我们家,尝着味儿竟好得很,不比周记卤肉店的差。冬天还罢了,夏天热得很,派人去府城里买回来味儿就不正了,偏生我们家太太奶奶们都爱吃。嫂子明儿一早弄些新鲜干净的,每一样都弄些,我叫人过来拿回去孝敬主子们,他们若觉得好,以后天天都来买,不必赶去府城了。”
秀姑笑应,道:“你放心,我家的东西都干净,我生平最厌那些当作别人不知道就故意敷衍了事而做的食物,所以家里伙计弄时,我都时常检查。”
“那就更好了,更放心。”
次日一早将将备好,银珠就命人来取走了,精明如她,并没有赊欠,吩咐那下人依旧按铺子里的定价付账,秀姑坦然收下。
不是周家出来的人,很少有人能尝出不同人做出卤味的细微异样。
李家上下品尝过后,都觉得和周记相同,当即命人过来下定,每日定下大量卤味。李家不止主子爱吃,仆人也爱吃,所以需求很大,几乎有店里平时卖掉的一半之多了。同时,他们多付两倍的价钱,叫店里单给他们弄,弄得干净些。
秀姑听了,满口答应,自己店里做的卤味很多,那么些足够单独一锅了。
不曾想,月底一算账,卤肉店的进账竟然比猪肉铺子还多。
这是因为猪肉铺子夏天生意不大好,而且卤肉店用肉用料都没付钱,如果将肉钱付给猪肉铺子的话,猪肉铺子的进账就超过卤肉店了。
夏日既来,秋日便不远了。
壮壮和满仓兄弟两个并不是考中秀才就万事大吉,只等着参加下一次的秋闱,他们必须参加岁考,由学政主持的岁考。
每一位秀才,都很害怕岁考。
虽然这时候没有鲁迅之言,但是这种人人都知道这个说法。
岁考不通过,或者最终的成绩不好,有的一等癝生就会被剥夺癝生的资格,降为二三等生员,取消钱粮供应,甚至有的秀才会被剥夺秀才的功名。而成绩好的,考上了一等,就可以领取朝廷供应的钱粮,称之为癝生。
《明史》中有云:“提学官在任三岁,两试诸生。先以六等试诸生优劣,谓之岁考。一等前列者,视癝膳生有缺,一次充补,其次补赠广生。一二等皆给赏,三等如常,四等挞责,五等则癝、增递降一等,附生降为青衣,六等黜革。”
本朝和明朝规定十分相似,不同的是每年一试,而非三年两试,而且学政也不能常常到各州府巡视,故他们彭城的岁考定于八月,院试之前,在彭城举行。
壮壮和满仓考中秀才时,满仓二等,是为增生,低癝生一等。
壮壮却是三等,称之为附生。
如果满仓岁考得一等或者二等,就有机会升为癝生,每年领取朝廷发下来的钱粮,反之,如果考得不好,只得五等,就要降为附生,六等则会被免去功名。壮壮也一样,他本身就比满仓差些,考五等的话,蓝衫银雀顶都不能穿戴了,六等也会被罢黜功名。
因此,两个孩子格外用心,秀姑变着花样做饭给他们补身子。
满仓只比粮山大一岁,奈何粮山在书院的成绩一直都在中等偏下,倒是酷好拳脚,因此今年他没有参加任何科举考试,打算过几年再试试。
为了这件事,阖家少不得更忙碌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