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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姑没想到昔日王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居然成了县令夫人。

没错,这位熟人就是曾经替王老太太来买绣品的明月。

秀姑一直很感激明月进京前后的赠给,那些笔墨纸砚书籍等物确确实实都是桐城市面上难以买到的东西,尤其是书籍,正在读书的几个孩子得了很大的好处,更别说战乱之前明月没忘记捎信提醒他们多多地准备粮食。

如今她做了县令夫人,随夫上任,仍旧不忘来请自己,并不忌讳自己知道她的出身,秀姑只觉得心里十分熨帖,更觉得明月坦荡豁达。

明月帖子里的措辞文雅,字字谨慎,不仅请她前去相会,还提到了各自的丈夫儿女,大概意思就是秀姑成亲也有五六年了,可能早已儿女成群了,可惜自己没见过,请秀姑不妨和丈夫儿女一起过去,另外他们家南下时受人之托给秀姑家捎带了不少东西,只是送帖子时随行的行李没收拾出来,等小聚后再交给他们。

秀姑看完,叫张硕研墨,亲笔回了帖子,确定五日后小聚,待墨迹干透,递给两个刚吃过茶的婆子,含笑道:“劳烦两位妈妈回去交给太太。”而后又问府上有了几位公子小姐。

其中一个婆子微微挑眉,目光中透着一丝惊讶,原以为是一名寻常的粗鄙村妇,谁知却不是,这样的书房,这样的礼数,又这样的斯文气派,倒和这样的山村格格不入,怪道自家太太别的人没请,偏偏先来请她。

这婆子明白秀姑询问的用意,忙笑道:“回娘子,我们太太四年前先生了一位公子,一年前又生了位小姐,跟着老爷太太一起来了。”

“儿女双全,恰成一个好字,太太有福气。”闻得明月已有了一双儿女,秀姑很替她欢喜,无关观念,这个世道的女子有了孩子尤其是儿子才算真正在夫家站稳脚跟,“两位妈妈回去替我给太太请安问好,就说五日后,我一定携夫带子前去拜会太爷和太太。”

两个婆子满口答应。

婆子走后,秀姑对张硕提起县令夫人的来历,张硕也记得昔日明月给他们家的好处,听完后却皱了皱眉,“县令夫人记挂着你是好事,和县令夫人交好,马县令在任期间,桐城里等闲之辈也不敢欺辱咱们家,只是你这么大的肚子,瞧着都像*个月的,怎么进城?咱们这里的路坑坑洼洼不好走,颠着了可是得不偿失。”

相比和县令夫人的结交,张硕更担忧秀姑的肚子,秀姑自从怀了这一胎就没坐过车,也没进过城,就怕车马颠簸,动了胎气,车里头铺着厚厚的被褥也不管用。

秀姑眼里满是暖意,笑道:“你不用担心,我也没打算坐车进城。”

“什么?你坐车进城,难不成走着去?那么远的路,你又大着肚子,怎么走着去?走断了腿也未必能到!”张硕差点跳了起来。

“我是这么打算的,你听我说。”秀姑拉着他的手,脸色温和,语音轻柔,“现在六个多月,没到临盆的时候,平时我在家里每天都要走上两个时辰才算罢休,速度可不慢,从咱们家到城里可用不了这么久,而且没说途中不能歇脚啊!咱们提前一两天进城,驾着马车,小野猪坐车里,你陪着我步行,累了就在车里歇歇,不管怎么说,当天肯定能进城。”

比起步行,秀姑更担心坐车途中受到颠簸,现在平板车、马车的轮子外面可没有任何防震材料,加上官道也是土路,孕妇真的很不适合坐车出行。

而且,月份再多一个月,秀姑无论如何都不会出门,双胎容易早产,她心里很清楚。

秀姑很爱惜自己,从来不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好不容易说动张硕先去城里打扫房舍,回来接自己提前两天进了城,心里记着明月的一双儿女,准备好拜礼后,秀姑又叫张硕扛着小野猪陪自己去银楼,精心挑选了两套金首饰,均是金项圈一个、金镯子一对,金脚镯一对,都是小小巧巧的,格外精致,花了七十两三钱。

初次见到明月的孩子,肯定要给表礼,秀姑行事周全,可不会在这上头疏忽。这份礼称得上极重了,和明月对自己的好一比,却也不算什么。

及至到了日子,一家三口去了衙门,马县令就住在衙门后面的馆舍内。

秀姑原想带壮壮一起,虽然不是她生的,但也是她疼爱的儿子,只是不巧,这日学里不放假,张硕就在学院门口跟他说一声,做主不带他了。耽误了功课是小事,让人觉得壮壮宁可拜见县太爷却不上学不免显得趋炎附势,倒不好。

明月早就命送帖子的两个婆子在门口等着了,见他们一到,赶紧迎了进去,早有小厮引着张硕去见马县令,秀姑则和小野猪随着婆子往二门走去。

明月满脸笑容地站在二门内,乍然见到秀姑的体态,不觉吃了一惊,在秀姑意欲行礼时连忙亲手扶住她,愧疚地道:“早知你快生了,我就不请你来了,横竖我们老爷就任三年,咱们相聚的日子多着呢!让你挺着肚子走这么一趟,竟是我的罪过了。”又怨两个婆子只说秀姑有身子,却没说她即将临盆了。

秀姑莞尔道:“何至于此?我这才六个多月,离临盆早着呢,且也没有那么娇气。”

“六个多月?怎么看着不像?”明月一脸诧异。

秀姑忙解释道:“这回怀的是双胎,肚子大得异常,才请大夫和稳婆看了,说是双胎。”

“双胎?哎哟,好福气,好福气,无论是男是女,一次生俩都是好福气。快,里头请,里头请,别站着了。”明月说完,忙请他们母子入内落座。

秀姑悄悄打量明月,只见她比前些年略显丰腴了些,却不显得臃肿,唯独瓜子脸变成了银盆脸儿,眉如墨画,目若点漆,红唇未启笑意先见,前呼后拥之下,气派越发雍容。

在她打量明月的时候,明月也在打量她,觉得她除了肚子极显眼,举止笨重了些,似乎没有其他的变化,“咱们五六年没见了,你还是那般模样儿,这是你儿子吧?几岁了?叫什么名字?长得倒是健壮。”目光落在小野猪身上,难掩好奇。

小野猪也好奇地瞪大乌溜溜的眼睛看她,一点儿都不怕生,看得明月一阵莞尔。

“四岁了,属虎的,小名彘奴,大名叫张开疆。”秀姑一面说,一面叫小野猪行礼,从小就有丽娘悉心教导过,小野猪的礼数相当标准。

明月有些意外,招手叫小野猪近前,拉着手细细看了片刻,又问了几句,见他谈吐清楚,笑对秀姑道:“瞧这虎头虎脑的,说话又伶俐,不像四岁,都像五六岁的孩子。这孩子几月生的?我那个儿子也是属龙的,你比我成亲早,没想到咱们的孩子却生在同一年。”

秀姑笑道:“正月生的。”四周岁的生日还没过,就是落地还不足四年,不过按照当地说法应是四岁,过了生日就是五岁了。

“哟,那比我们大些,我儿子是三月生的,可巧,生在清明节,老爷就给他起了个马清的名儿。”明月先吩咐丫鬟拿果子给小野猪吃,然后吩咐别的丫鬟叫奶妈带两个孩子出来,奶娘怀里抱着的孩子应该是一岁的小女孩,而四岁的小男孩马清则一身锦衣玉带,走在当前,瓜子脸型极像从前的明月,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瞧着似比小野猪小了一两岁。

马清稳稳当当地行了礼,秀姑连声夸赞,然后送上早已备好的礼物。

明月瞧了一眼,道:“太贵重了,你们也太破费了,一年才能有几两银子的进项?”话虽如此,脸上眼里却透着笑意,显然秀姑看重她的孩子让她格外欢喜,一旁早有丫鬟送上她给小野猪准备的礼物,乃是表礼二端,荷包二个,金项圈一对,状元及第小金锞子一对。

吩咐奶娘把女儿抱下去,又叫儿子招呼小野猪一起玩,两个孩子年纪相仿,马清彬彬有礼,小野猪也不粗俗,打扮得又十分干净,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凑在一起玩九连环了,明月见状放下心来,问起壮壮,秀姑笑道:“壮壮在耿李书院里求学,原想带他一起来的,偏生学里不放假,只好等改日再带他来给太太请安。”

“学业要紧,应该的。”明月细细问了一些关于耿李书院的事和城里的大小事情,现任一些官员的官声为人等,问完,不觉又叙起别来之事。听说秀姑凭着手艺赚了不少钱,张硕做了里长,先前很受谭吉看重,家里屠宰的生意也红火,明月感慨万千,说起了自己的事。

她进京后不久,王朔很受当今重用,王老太太也得了一品的诰命,富贵极荣,跟前的丫鬟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明月是个明白人,王老太太就做主给她脱了籍,在外头寻了亲事,看中了才考中秀才家资却也不算太差的马清。

马家原籍山东,家住京城,颇有些资产,马清十九岁考中秀才后就定了一门亲事,不想亲事才定下来就丧了母,一年后父亲再娶。因继母年轻,马清就回原籍一边守孝,一边用功苦读。孝期刚刚结束,正好是秋闱,马清顺势参加,不料却落榜了,他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年纪尚轻,文章火候不到,回家再用功就是。谁知,回京城没多久,他爹一病死了,和他定了亲的姑娘已经十八岁了,怕耽误芳华,就要解除婚约。

明月道:“若果然怕耽误芳华的话,在我公公的百日内成亲,也不是不能,不过是另有了心思,攀上了一门贵亲,故而和我们家老爷解除婚约。若不是他们解除了婚约,我们老爷又守了三年孝,这样的好人家如何轮得到我?我们成亲后,老爷又参加了一回秋闱,依旧落榜了,总算去年秋闱中了,今年又中了进士。”

秀姑笑道:“说到底,这是太太的缘分,千里姻缘一线牵,天上有月老做主呢,该是太太的,就是太太的,甭管前头定了几回亲,没成就是没缘分。太爷年轻有为,太太夫贵妻荣,前程自然越来越好。”一番话说得明月眉开眼笑。

听秀姑问及太夫人是否一起来了,马唐的继母也是母亲,理应是太夫人,明月倒也没有隐瞒,道:“几次战乱,人丁凋零,瘟疫之后又减人丁,朝廷鼓励寡妇再醮,我们家又不是那等极富贵想要贞节牌坊的大户人家,老爷年纪比老太太还大些,无法侍奉,遂在孝期过后,由族中老人询问,送她一笔嫁妆,另外再嫁了。”这么一来,她就不用伺候婆婆了。

明月是王家出来的丫鬟,在老太太跟前颇有几分体面,丈夫中了进士就往王家报喜,老太太很是高兴,加上王家记挂着桐城,谭吉的折子进京,王朔开始没想到马唐,经王老太太提起,经过考察,他才选中马唐,不然马唐都不知道自己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有官职。

“一别五六年,老太太可还好?”秀姑忍不住问起令她十分敬佩的王老太太,听明月说王家一切都好,王老太太身体很硬朗,她也觉得欢喜,又问起跟随王家进京的长寿。

明月道:“也好,长寿现在是管事了,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长寿媳妇现今是太太院子里的管事媳妇,两口子十分体面,他们家的女儿在老太太跟前当差,我出来时她还是个小丫头,没几年就成一等的了,老太太给起了名字,叫明镜。我来时,他们家托我带了不少东西给你们,还有长寿其他几个结义兄弟家的,一份一份写着签子,昨儿才收拾出来,连同袁家托我们带来的东西,也交代说给你家老公公和几个把兄弟家的,索性都给你们带回去再分。”

秀姑自是好一番感谢。

中午吃饭时,她和明月在里边用,张硕和马县令在外头用,知道张硕是里长,马县令为了了解本地风俗和事态,颇为重视他,马清带着小野猪去见父亲时一并留在那里吃了。

饭后告辞,马清和小野猪却是舍不得分开,马清牵着小野猪的手不肯松开,嚷着让小野猪住在自己家里,大人们屡劝不得,小野猪拍拍他的手背,煞有其事地道:“小清弟弟,你不要这样子,赶明我再来看你,你去看我也行啊,我哥哥很厉害,他会弹琴,也会吹箫,还会画画,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听,和小宝弟弟一起玩,叫我爹带我们去抓野鸡野兔子!”

马清心动不已,恨不得立刻跟了一起去,小野猪昂头挺胸,得意非凡,众人都笑了。

好不容易才劝住马清,张硕和秀姑赶紧离开了,随行满满两辆大车的东西。

趁着在城里,张硕就把东西按照签子一份一份清点出来,查无疏漏后亲自送往各家各户,都是实用之物,至晚间才送完,剩下的装进自家马车里,次日带着妻儿回村。

夫妇二人依旧是步行回家,小野猪骑着高头大马,左顾右盼,极是威风。

走到中途,忽然村里有人急急忙忙地来寻张硕,说是豆腐张跟人私奔的爹一大早回来了,在村里闹得很厉害,又要独霸豆腐张现今的家业,又要把豆腐张母子夫妻和孩子赶出去,张里长和张家的族老都无计可施,让张硕赶紧回去,一同商议着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