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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没多久,山上众人面上又现出丝丝忧虑。

连绵几个月的雨水虽然停了,洪水却没有消退的迹象,仅仅水流比先前和缓了些,不再浩浩荡荡地冲击山石,水面上漂满了人和牲畜家禽的尸体,如今正值六月底,天气炎热,尸体尽皆腐烂,无数蝇虫环绕,站在山顶都能闻到一股股的臭味,臭不可闻。

一点艳阳挂在天边,娇红如火,几只乌鸦时而盘旋空中,时而俯冲而下,啄食腐肉。

此时此刻,除了鸦鸣,再也听不到水里的求救声了。

秀姑舔了舔有些脱皮的嘴唇,没有接张硕递来的水壶,轻声道:“我还能支撑,水留着给爹和两个孩子喝。”不知道洪水几时消退,节省点没坏处。

“拿着喝。”张硕把水壶硬塞在妻子手里,在她耳边低声道:“不用担心没水,我在山后头半山腰处一块大石头底下发现了一个小泉眼,夜里接了差不多一壶水,那块大石头有二三百斤,寻常人挪不动,没人发现,我没告诉别人,接完水就把石头挪回原处了。”

石头山表面虽然是石头山,但山体不是没有泥土,只是被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头密密麻麻地压在了底下,不露泥土面,方导致寸草难生。

最近几个月雨水多,十几天来,张硕想起幼时在田野山林河流之间玩耍,总会挖到一些泉眼,于是在山上山腰逛了不下数十遍,撬了无数石头,在底下的泥地里挖了许多坑,终于在一块巨石下面挖到了一个小泉眼,泉眼很小,一夜才接了不到一壶水。

秀姑很惊喜,顿觉力气大增。

虽然一壶泉水少了些,但足够一家五口解渴了,而且他们可以替换着去接水。

其实山顶上的人都不缺水,下雨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接了不少雨水,只是秀姑爱干净,又讲究,一直饮用从家里带来的水,出现缺水的情况。

他们家也接了很多雨水,不过用来饮牛饮骡洗小野猪的尿戒子了。

山上无草,牛骡都是以张硕带来的豆渣、糠皮等物喂食,一日只喂一次。

此后,老张和张硕白天黑夜交换着去接水,偶尔秀姑假装带着孩子闲逛也会接一点,一天两壶水,令他们在烈日炎炎之下支撑了下来。

天气越来越热,水面上散发的臭味越来越浓,秀姑不敢带孩子离开山顶。

山顶距离水面最远,空气流通,比山腰好一些。

“这可怎么办呀?俺们虽然存了一点子雨水,可是太阳这么毒,早晚都得晒干了,到那时怎么活呀?雨不是停了吗?为啥洪水还不退啊?”

“是啊,是啊,没粮食至少有口水,现在水都快喝完了!”

“俺以为雨停了洪水就会退了,就能回家了,现在洪水一点动静都没有,咋办呀?”

绝望的哽咽,弥漫于山巅,无数人口干舌燥,不敢哭出声来,免得嘴里更加干渴。

先是被儿子抢了米、然后又被儿子抢了水的周婆子,脸上再不见一丝初见阳光时的喜悦,整个人瘫坐在滚烫的石头上,嘴巴一张一合,饥渴之下,奄奄一息。

秀姑眼里闪过一丝不忍,缓缓地转过头去。

有人可怜周婆子,给了半瓢雨水,结果在递给周婆子的途中被她儿子抢走,自个儿被推倒在地上,磕得鼻青脸肿。

因着此事,再无人敢怜悯周婆子了。

雨停第七日,七月初四,张硕家存储用来饮牛饮骡子的雨水业已罄尽,泉眼里也不大出水了,张硕昨夜才接了半壶水回来,今天白天不知老张能接多少水。

许多人的食物都已吃完,粒米未进的他们全靠存下来的雨水解渴续命。

十九天,他们在山上已经停留十九天了。

“看,快看,快看洪水是不是退了一点!”第二十日一早,山腰处有人大声说道,指着几乎很难看出来消退迹象的洪水询问别人,得到确认后,顿时喜极而泣,“大伙儿千万支撑下去,洪水开始退了!洪水开始退了!”

“洪水开始退了!”

“洪水开始退了!”

“洪水开始退了!快看,洪水开始退了,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

一声接着一声,消息传到了山顶,掀起一片欢呼。

看着洪水先是极慢极慢地消退,然后变得越来越快,傍晚时分已经可以见到大青山村露出零星的几个房子影儿了,无数人相拥大哭,吊在半空中的一颗心稳稳当当地落了地,雨停值得欢喜,洪水消退更值得欢喜。

张硕眉宇间的愁绪减轻了许多,笑对秀姑道:“媳妇,夜里好好歇息,我估摸着咱们明天就能下山回家了。”

“回家好,回家好啊,终于盼到回家了,你抱着小野猪,我收拾收拾东西。”

次日天色才露鱼肚白,果然看到洪水已经退了,大家欢呼着往山下冲去。

张家走在最后,江玉堂夫妇和赵婆子随之。张硕先把妻儿送到山下,紧接着把板车扛下来,然后搬东西,途中老张牵着牛和骡子慢慢下来,一起套上了板车。

山野里到处坑坑洼洼,蓄满了水,还有无数洪水没来得及带走的杂物,最让人感到凄凉的就是人的尸体,虽然称不上遍地都是,但走上几十步总能碰到一两具,个个面目浮肿而狰狞,因腐而被乌鸦啄烂了五官,瞧不清原先到底是何人,长得何等模样。

丽娘和秀姑、壮壮娘儿俩脸色惨白,不敢多看。

张硕胆子奇大,指着其中一具裹着绫罗绸缎的男尸对老张和江玉堂道:“洪水面前,甭管是富贵也好,贫贱也罢,谁都逃脱不了洪水之威,不会因为富贵就比平常人好运。这个不知是哪里人,谁能想到原先锦衣玉食的富贵人物居然沦落到咱们山野之地无人收殓?”

秀姑和丽娘忍不住好奇地看了一眼,“咦,怎么瞧着有点不对劲儿?”

老张叹道:“这人打扮富贵,身上定有金贵物件儿,瞧他手上那新痕迹是有人拔掉戒指弄出来的,定是有人瞧见他身上的好东西,搜了身将东西扒走。”

秀姑仔细一看,倒有那么几分意思。

她不敢多看,催促着赶紧回家,被水浸泡的地很软,一脚下去,软软地陷下去半尺,一个时辰后才得以进入村子。

踏进村里,秀姑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说沿途中处处可见的尸体,就说村子里,十座房子有八座土坯房被洪水卷得没了影儿,剩下两座泥瓦房摇摇欲坠,屋墙和房梁犹在,房门和屋顶早就无影无踪了。

众人心情沉重,不知自己家如何了。

沿途看到里长家的青砖瓦房都没了屋顶,听着无处不在的哀嚎,他们加快了脚步,远远望见自己家依然屹立,顿时松了一口气。

糯米汁混三合土浇灌的房舍,不负万年不坏的美誉!

赶到家里一看,秀姑发现自己家比别人家里强很多,可能因为自己家的院落是坐北朝南,洪水从北往南而来,因此前院大门没有损坏,大铜锁犹存。

秀姑喜之不尽,公爹和丈夫赶车,她上前开门,谁知,一打开门,顿时吓得尖叫起来!

“媳妇,怎么了!”张硕冲过来到她跟前。

秀姑手指院子惨白着脸儿说不出话。

张硕扭头往院子里一看,松了一口气,“一路上见了不少了,媳妇你咋这么胆小?可能是被洪水卷过来落在咱们家院子里又被高墙挡住没被洪水卷走。”

原来,院子里竟有两具腐烂不堪的尸体,已生了蛆,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儿。

两具尸体倒有一件奇处,身缠绫罗,腰佩珠玉,四肢相拥而抱,死死纠缠在一起,虽瞧不清面目如何,但从衣着打扮上能看出是一对出身富贵的青年男女。

“先把尸体焚烧掩埋,再收拾其他,免得引发时疫。”

张硕同意妻子的话,可惜家里没有干柴,无法引火焚烧,将其抛却又非为人之道。

老张不觉生出一点怜悯之心,道:“我的棺材你瞧还在不在杂物房里,若在,就先给他们用了,把棺材封死,暂时不入土或者掩埋时不焚烧也使得,就是不知道他们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夫妻,死后却落在了咱们家里,可怜可叹。”

棺材以后可以再做,消除引发时疫的源头最要紧,老张很看得开。

张家正门无损,里头的门窗也没损坏多少,就是窗纸被洪水浸泡得破破烂烂,杂物房里的东西被水淹没之后跌得东倒西歪,棺材还在,因盖着棺材盖儿,只渗了一点水。

略略清理一下棺材,张硕把那对男女尸体放入其中,秀姑已和老张打开了西偏房的地窖,庆幸的是地窖封口极严,里头没有渗水,所有东西丝毫无损,她拎了一桶留着粉刷墙壁的石灰出来,洒在棺材里,方严严实实地封死。

做完这件事,一家人开始收拾起来,至于小野猪,自然由壮壮抱着。

除了这两具尸体,前院和后院里还有零星几只牲畜家禽的尸体,老张将之远远地埋在自己家东边秀姑的陪嫁田底,张硕则在腰间系了两根粗麻绳,开始掏井,先掏前院的井。

他们家前院的井原本砌了井台,临走前盖着盖子,又压了一块大石头,因高大结实的院墙做缓冲,压了大石头的井盖没被洪水冲开,可是这样的井水他们也不敢立即饮用,须得把井里的水全部打上来,打干井水后,清理一下淤泥,重新蓄水饮用。

张硕打上来的井水都被秀姑用来冲洗里外地面,擦洗从正房搬出来的床榻几案桌椅。

洪水从破烂的窗户里灌入房中,正房里的家具和杂物房里的东西一样,件件跌得东倒西歪,倒是没有什么损坏,顶多磕破了漆。

秀姑顾不得保养极好的双手,擦洗完屋里的地面和门窗,熏以雄黄、苍术和艾草等物,拴上晾衣绳晾晒从地窖里拿出来的干净被褥和衣裳,不忘把地窖里的几篓炭和铁锅拿出来,进厨房略略收拾一番就开始烧热水,用热水重新擦洗家具,她还不放心,把老张从前买的烈酒拿了一坛子出来用以擦拭家具物什,然后摆在院子里晾晒。

炭原本打算攒下来留着冬天烤火,现在家里没有柴火可用,只好先用炭了。

后院的门被洪水冲破,一扇门不见踪影,一扇门歪歪斜斜,处处狼藉一片,柴火棚、牲畜家禽的圈棚全部倒塌,乱七八糟地躺在地上,除了一些轻巧的干草木枝被洪水卷走,其他的粗木重物倒是还在,柴火和猪崽羊羔家禽自然是没了。菜地里的菜也都没了,花椒树和正房西间后窗下面的桂花树却还在,只是被洪水淹得奄奄一息,不知道能不能存活。

老张收拾完后院回来,拌了石灰,利落地把正房墙壁先简单粉刷一遍。

中午张硕掏完井,秀姑用新井水煮过碗筷等物,做了一锅面鱼儿,就着咸菜盐豆草草吃一顿,继续忙活。老张和张硕自然没有异议,不收拾好里里外外,晚上睡觉都不安心。

秀姑又用大青叶和大青根等药材熬了一锅汤,一人喝了一碗。

大青根就是菘蓝,又名板蓝根。

板蓝根和大青叶熬汁,可以预防风寒,瘟疫也属于风寒的一种,好像是这样。

午后秀姑把家人夏天穿的衣裳和小野猪尿戒子洗干净后统统煮了一遍,此时天极热且极长,拧干后晾晒,没一个时辰就干透了,她又烧了许多热水,叫家人立刻洗澡洗头换上这些干净衣服,脏衣服洗好煮过搭在晾衣绳上。

经过这么一收拾,不管是人还是房舍,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期间,壮壮抱着小野猪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知道外面不干净,不敢随意出门。

“壮壮累了吧?让娘抱抱小野猪,你先歇歇。”墙壁和家具均已晾干,由老张和张硕搬进房里,秀姑抱着小野猪静静看了片刻,道:“阿硕,我刚刚裁了几块红纱,你先钉在窗户上,免得晚上蝇虫飞进屋里叮咬咱们。”

红纱轻厚绵密,却是明月送给自己的,一直没舍得用,现在为了防止蝇虫才拿出来。

他们家的损失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除了后院的大门和猪崽羊羔家禽柴火草料,就是厨房里的一些碗筷和瓶瓶罐罐,包括其中一些不太多的油盐酱醋等,就没损失其他,至于装了咸肉和咸蛋腌菜的坛子缸子等都被张硕搬进地窖里了,难为他速度快,赶得及。

“幸好咱家建得结实。”秀姑感慨万千,不然就和村里的八成人家一样凄惨了。

张硕很有点得意,接着道:“过会子太阳就该下山了,我今晚歇一宿,明儿去帮岳父家收拾屋子。”里长家的砖瓦房都没了屋顶,何况苏家石墙瓦屋的屋顶,他们来的路上见到了,屋顶被洪水卷走了,只剩黄泥剥落后的石墙,还塌了半边。

老张点头道:“这是应该的,壮壮娘和孩子就别出去了,外面不干净。”如果沈家还在村里,他们也会去帮忙,不过沈家早在周举人进城后就投奔周家去了,不知命运如何。

秀姑眼里闪过一丝感激。

谁知,第二天里长组织壮丁掩埋遗落在他们村里和村外附近人和家禽牲畜的尸体,以免时日久了发生瘟疫,张硕忙于此事,就没去成。

紧接着,秀姑就听说米氏发了财,竟在他们院子里捡到了一锭二十两的金元宝!

自己进门见死尸,米氏进门捡黄金,秀姑很惊讶,说不羡慕那是不可能的,二十两黄金呢,但是想到不该自己得,很快就放平了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