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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状,秀姑心中微感不快。

他们家墙高院深,厨房又是青砖瓦房,炖肉的香气传不到外面去,秀姑觉得公爹和丈夫建房时肯定想到了这一点,他们家杀猪,比别人吃肉的次数多。因此,显然二婶不是闻香而来,而是惦记着老张昨日从苏里长家拎回来的肉。

秀姑的不悦不是针对孩子,而是针对张二婶,也就是老张继母二弟的妻子,虽是同一支的血脉至亲,但和老张家的情分远不如四叔家和三堂叔家。

眼前的孩子是张二婶的孙子,名字依次为大蛋、二蛋、三蛋、四蛋,最大的大蛋不过十岁上下,小的四蛋仅有三四岁,他们这样的孩子平时吃到的油水少,闻到哪家炖肉的香味难免嘴馋想吃,守在别人家里或是门口看着别人炖肉,能吃到一块或者喝一口肉汤就觉得很满足了,大部分人家都不会感到厌烦,毕竟自己家也有孩子。

可是,在别人家炖肉时,很少有大人带孩子上门。

张二婶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小儿子尚未娶亲,上头四个儿子生了八个孙女和四个孙子,只存活了两个孙女,此时带来的都是孙子,孙女没这个待遇。

“大娘,俺想吃肉!”三蛋吸了吸鼻子,将流到人中的鼻涕吸到鼻子里,脸蛋冻得发红甚是冻裂了双颊,鼻涕再流出来时伸袖子蹭了蹭,将鼻涕蹭到衣袖上,袖口和褂襟乌漆墨黑,堪比擦鏊子的油布靠子了,四个孩子都一般无异,毫无差别,满头满身都是雪花。

秀姑瞧得恶心至极,险些呕吐出来。

冬天清闲得很,这二婶和几个堂弟妹怎么照顾孩子的?孩子比泥猴儿还脏!出来也不说戴个斗笠。就算村里孩子都不爱干净,可是家里有女人,很少有孩子脏到这种地步。

“大娘,俺想吃肉,俺想吃肉。”二蛋说。

“大娘……”这是大蛋。

“大娘,阿奶说,来你们家就有肉吃了,我来了,你快给我肉吃吧!”上头三个孩子只说要吃肉,唯独四蛋年纪小,奶声奶气地说出了他们今天上门的缘由。

四个孩子围着秀姑,七嘴八舌,甚至四蛋伸出双手抱住秀姑的腿,急得快哭了。

“大娘!”

这种被强迫的感觉非常不好,秀姑不由得轻轻拢住眉头。

厨房距离大门比较近,老张和壮壮坐在灶台前烤着火,吃着牛杂汤,因秀姑煮汤时没放盐,他们自个儿按照喜好洒了点盐进去,老张碗里洒了一把辣椒粉,爷俩吃得满头大汗。

听到门前的声音,壮壮眉头纠结在一起,不满地噘嘴道:“二奶奶太坏了,娘还没咱们家时,二奶奶就跟我说有了后娘,爹就不疼我了,就像太爷爷那样,只疼后娘生的弟弟妹妹。我才不信她的话呢,爹和阿爷都告诉我说有了娘还会疼我,也会让娘疼我,所以我不想给二奶奶吃。”他性格并不小气,只说不给张二婶,却没说不给四个堂兄弟。

“乖,壮壮最乖了,咱们不能信了别人的挑拨离间。你娘没来时就很疼你,来了咱们家就更疼你了,你二奶奶的话都是放屁!”自个儿丈夫就是后娘养的,倒来教坏壮壮,老张咬着牙,眼里透出一股凌厉,“你慢慢吃,别烫着,阿爷出去一趟。”

他拿了一个粗瓷大碗,盛了半碗汤,抓了一把切好的牛杂放进去,端到门口,“大蛋、二蛋、三蛋、四蛋,来大爷爷这里,大爷爷给你们吃肉。”

四个孩子立刻兴高采烈地围了上来。

老张弯下腰先塞了一块牛杂给大蛋,接着给二蛋、三蛋、四蛋,轮流来。门口特别冷,没多久牛杂汤的温度就降下来了,一人喂了三四块牛杂,然后分喝掉半碗汤,个个眉开眼笑。

“他二婶,快带孩子家去,外头冷得很,别冻着,瞧这几个孩子的脸蛋子,冻得都快裂开了,难道你们不心疼?”老张站起身,手里只剩空碗,仿佛没看见张二婶看着孩子吃肉喝汤流口水的样子,心里冷笑,真以为带着孩子来,秀姑脸皮薄不好意思,就会让她跟着喝汤吃肉?不可能!有些人就是爱得寸进尺,决不能纵容这种歪风邪气。

秀姑接口道:“可不是,孩子吃过了,二婶还没吃饭吧?我们就不虚留你了。”

饶是张二婶厚脸皮,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想在他们家吃肉喝汤,单独面对秀姑她可能就说出口了,可惜门口伫立着一个老张,他们村没人不怕的老张。

壮壮早上只吃了牛杂汤,秀姑知他心心念念想吃牛肉,本想中午切点熟牛肉和白菜一起炒了,加水慢炖,味道很不错,谁知经历了张二婶这一出,老张就叮嘱她道:“中午别炖牛肉了,用素油炒点白菜萝卜,你二叔家那几个小子肯定会上门。”

老张对几个孩子没恶感,也不是小气,就是不想纵容他们。一次两次就算了,家里不差那一两块肉,若是他们尝到了甜头,天天来他们家,媳妇不烦他都烦了。自己死了的爹就是杀猪的,给他那三个儿子留下不少家底,老二家要是穷得吃不上饭,他不介意搭把手,可是他们家明明过得比老四家强了不少,一个月能吃一回肉,炒菜用的是猪油。

四个孩子中午果然默默地来了,看到菜碗里的萝卜丝和炖白菜,他们很失望。

各家大多数都是蒸煮,鲜少炒菜,凡是有条件炒菜的,都用荤油,也就是猪油,素菜荤炒,就是指这个,素油很难买到,而且价钱和猪肉等价,不如荤油炒菜好吃,所以他们家用素油炒的白菜萝卜无法引起几个孩子的食欲。

“大娘,你咋不做肉呢?”三蛋不满地嘟嘴,满脸指责。

大蛋到底大了几岁,脸上带着几分羞色。

秀姑不至于和一个孩子计较,淡笑道:“三蛋,你想吃肉,叫你奶奶去买,苏里长家的牛肉还没卖完,大娘家最近没杀猪,家里可没有猪肉可以做给你们吃。”孩子怎么吵着要吃肉,让张二婶烦恼去吧!二婶这般对他们家,她不用客气,也不用感到过意不去。

他们回去怎么跟长辈学舌,秀姑一点都不在意。

面对这样的孩子,家家户户都这么做。大部分人家一年到头沾不到荤腥,根本舍不得把肉和肉汤给别人家的孩子吃,愿意给孩子一两片肉吃一两口肉汤喝的都是殷实之家,算是很大方了,可也经不起孩子每次闻到肉香就上门,都用这种方法应付。

大蛋兄弟几个失望离去,秀姑等他们走远了,忙把早上剩的汤热了热,又切了些熟牛肉和牛杂放进去,汤烧开后,连汤带肉一起盛出来。

吃到念了一夜半天的牛肉,壮壮很满足,遗憾的是牛肉没有油炒的好吃。

次日,大雪逐渐转小,仍然很冷,积雪难化,少有人出村,少有人进村,偶有走动也都是邻村,居住在山村里的人们更加得不到外面的消息了。

秀姑估算不出张硕的行程,不知他行到哪个地界了,忧心不已,闷闷地绣了一会儿经书,难以静下心,索性拿起针线给家人做新年穿的衣裳,也就是罩在棉衣外的衣裤,而非棉衣。冬衣棉鞋早在秋末就做好了,一人一身,皮衣则是得了袁家的皮子后才做,业已完成。

壮壮坐在她脚边,一边烤火,一边读书,冬天墨汁结冰,离开火盆就练不成字。

而老张则坐在他们娘儿俩火盆的对面拿刀子刻鞋底,就是用来做毛瓮的鞋底。

毛瓮就是木屐中的一种,也可以说是草鞋的一种,又叫毛翁或者毛窝,都是乡下俗语,也有叫芦苇鞋。木头刻的鞋底,前后鞋跟很高,中间挖空,鞋底的周边用锥子钻孔,孔中插入柔软的芦苇花茎,在木鞋底上编织出完整的鞋帮,编得非常结实,密不透风,然后拥麻绳沿着鞋底的四周牢牢打结,缝紧,插脚的鞋口也要弄得平整。雨雪天家家户户都会穿这样的毛瓮鞋,穿的时候里头填充一些揉软的麦瓤或者芦苇花,保暖又防水防雪。

老张近日已经刻了三双半鞋底,这是最后一只。四双鞋底中是两大两小,大的是他和张硕的,最小的是壮壮的,另一双是秀姑的,深秋时家里割了不少连茎一起的芦苇花,他手指灵活,刻完鞋底用锥子钻孔,很快就编织出小半个鞋帮。

“壮壮娘,阿硕聪明着,有力气又有把式,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他光说和天瑞明堂三人上路,实际上和你云三叔一起出事的有二掌柜和好些伙计,人死为大,有这样的一次机会,他们的家人肯定都会跟着一起去,二三十个人,途中相互照应。”老张看出了秀姑的焦虑,开口宽解,却没提行走在外的艰难,更没说自己也担心张硕等人的回程。

秀姑叹道:“只盼着一切如爹所言。”最好不要打仗,更不要在张硕出门途中发生战乱,这样,在家的他们担心张硕,行走在外的张硕担心家里,两边都不好受。

一直没有打仗的消息传来,秀姑暗暗庆幸,祈祷不要打起来。

“硕哥媳妇,硕哥媳妇,把你家碓窝子借我使使!”张三婶一阵风似的跑进来,手里拎着一篮子干辣椒,脚下踩着毛瓮鞋,落地有声。

秀姑答应一声,忙陪着她去厨房里间,揭开碓窝上面的盖帘,又取了一个小凳子给她。

望着厨房里间大大小小数十个缸、坛、罐、瓮占据了一多半空间,张三婶羡慕得不得了,“硕哥媳妇,你到底是勤快人,瞧这封好的坛子罐子,厨房的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灶台上都不见油渍,俺家你弟妹要有你一半勤快,我就不恼了。”

秀姑抿嘴一笑,把石杵递给她。

“你家碓窝咋收进屋里来了?我在门口瞅了半天没瞅见,要是你不在家,旁人想用怕都没法子用了。”张三婶接过石杵问道。

“这不是下雪天吗?碓窝上头盖着盖帘,哪敢放在外头?冷天在外头用碓窝那可真是受罪,我近来都在家里不出门,不会没法子借用。再说,以前碓窝放在门口,杵却在俺家院子里,没有石杵也用不得啊。”

“不一样,没你家的杵,去别人家借呗,光有杵没有碓窝的人家多了。”

秀姑笑道:“这倒是实话。”有些人来借他们家碓窝,都是自个儿带杵。

张三婶坐在碓窝前,见碓窝里头擦洗得非常干净,也没有水迹,又赞叹了两句,抓了两把摘去辣椒梗的干辣椒,慢慢地捣了起来,粗粗捣碎会,再放两把辣椒。

她一面忙活,一面说道:“硕哥媳妇,你公爹啥时候杀猪跟俺说一声,把板油都留给俺,俺打算熬些猪油,到时候得分你堂弟和堂妹家一些,剩下的一半留着炒菜,一半做成辣椒油,下面条的时候挖一点辣椒油化在面条里,喷香,能辣出一身汗来!”

“等天气暖和些,如今下雪,我不放心我公爹进城。”生意是有点影响,可是追根究底却是秀姑不放心,积雪尺许,路不好走,若是像苏里长家那样翻了车,她怎么向张硕交代?

钱固然是好东西,可钱是永远赚不完的,不能为了钱就罔顾安危。

张三婶怔了怔,忍不住有些羡慕老张,真不知道他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儿媳妇一个赛一个地孝顺,要是她家遇到这种事,她那几个儿媳妇不得闹翻了天,毕竟杀一头猪能赚一两百个大钱,比种地强多了,谁舍得放弃?

目光轻轻掠过秀姑小腹,张三婶认真地道:“硕哥媳妇,你如今就差个孩子了,你家日子过得好,趁着年轻身子骨好,早些生个孩子,就圆满了。”

“孩子随缘。”秀姑红晕满脸,她刚刚进门,跟前有个壮壮,倒也不急于要孩子,何况在这个时代,孩子真的是随缘,她成亲至今还没有身孕,可见缘分还没到。她成亲前看过大夫,复诊时请教过,身体很好,不用担心子嗣方面。

“对,你是缘分还没到,俺家你堂妹红花成亲三年后才怀上,这几天就要生了,咱不急,不急。生在冬天好啊,家里活计清闲,坐月子能坐到满月,好好保养身体,而且天气不热。我就说你妹子怀得日子好。”张三婶无意纠结于此,随后转移话题道。

“红花快生了?恭喜,恭喜。”

“恭喜啥啊?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我啊,只盼着她能生个大胖小子。”张三婶一张脸笑开了花,话虽这么说,但是女儿第一次生孩子,不管男女她都高兴,先生儿子自然是最好了,生女儿就是先开花后结果,只要能生就好,免得她婆婆瞧着女儿横挑鼻子竖挑眼。

秀姑的子女缘分没到,翠姑和小沈氏的缘分却到了。

周家孙辈早就孙子孙女好几个,对于小沈氏怀孕,除了周惠高兴外,其他人都没有反应,该做的活计小沈氏一样都不少做。

相比周家的平淡,苏三婶欢天喜地,恨不得昭告天下。

她特意跑到秀姑跟前炫耀,“秀姑呀,你翠姑妹妹都有了,你啥时候有消息啊?哎哟哟,你都不知道我那女婿稀罕你妹妹的模样儿,真是捧在手心里了。我瞧你单薄得很,莫不是张家舍不得给你好饭菜吃吧?你得养得壮一些,才好怀胎。”

同一年出嫁,翠姑和小沈氏一前一后怀孕,许多人的眼睛都盯上了秀姑的肚子。算算日子,小沈氏刚进门就怀上了,秀姑出嫁都半年多了,怎么还没动静?

秀姑啼笑皆非。

苏家人知晓当初宋大夫的话,很是沉得住气。

可是,面对苏三婶天天说起翠姑天天想着酸东西吃,喜得苗云高兴不已,又说苗云为了奖赏翠姑,给她打了一对金耳环,苏母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了。

老张听说后,直接对秀姑道:“壮壮娘,咱们别和他们一般见识,嘴巴长在他们的脸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咱们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等阿硕回来。”他都不开口催促,怕儿媳妇有心事,别人急什么急?真是吃饱了撑的。

见张家和苏家都没反应,其他人议论两句,有那记性好的突然想到上回米氏被揍的场景,立刻就不敢再提了,反而说起张三婶快临盆的闺女红花,猜测生男生女。

秀姑知道红花快到临盆的日子了,张三婶还托她攒鸡蛋呢。

没两日,她就听说红花生了,是个女孩。

她忙装好张三婶说好的五十个鸡蛋,打算给她送去,紧接着就又听到一个消息,说红花的闺女才落草就被她婆婆摁在马桶里溺死了!

溺死了?没听错吧?

秀姑双眼圆睁,不敢置信地望着把消息告诉她的张三婶二儿媳金氏,她是来拿张三婶让秀姑攒的鸡蛋,嘴里不满地抱怨道:“到底是亲闺女,跟媳妇不一样,不过生了一个赔钱货,俺娘竟然要送一百个鸡蛋和两斤红糖,还有好几斤馓子给红花。俺生大柱子时,一共才吃了不到三十个鸡蛋,就是这样,还跟要了俺娘的命一样。”

金氏越说越不满,幸亏女婴被溺死了,他们家不用花钱买东西送去。

“孩子被溺死,红花怎么样了?没人去替红花做主?”那可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啊。

金氏伸手拿过秀姑挎在臂弯里的篮子放在地上,仔细清点鸡蛋的数目,一对一对放进自己带来的篮子里,不以为然地道:“有什么好做主?赔钱货死就死了,留着白费粮食而已。”

秀姑眉头一皱,眼里的惊骇尚未褪尽,不悦地道:“弟妹,你也是个女人,何苦说同为女儿身的小女婴是赔钱货?岂不是也贬低了自己?那可是红花十月怀胎生的孩子,怎么到了你嘴里,被溺死竟然是一件普通不过的小事?”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红花婆婆自己就是个女人,何以如此狠心?金氏又何以这般轻描淡写?难道她们就没想过,自己落草时面对这样的遭遇是如何下场?

“本来就很平常啊,大嫂,你大惊小怪干什么?”金氏奇怪地看着秀姑,有些不理解秀姑的愤怒,“大嫂,你二叔家我二大爷家不是生了八个孙女吗?其中有四个刚落草就被二大娘溺死了,后来又有两个长到三五岁没站住脚,如今只剩两个,这些都是大家知道的啊!”

听了这番话,秀姑突然觉得浑身无力。

查看完原身的记忆,她隐约有些明白了。

溺杀女婴竟然称不上狠毒或者不狠毒,很多人都视为理所当然。乃因男孩不仅可以传宗接代,而且长大后事家里的重要劳动力,娶妻生子都是为家里添加人口。而女孩不一样,长大后干活不如男孩有力气,还要嫁到别人家去操劳家务生儿育女,说不定娘家还要陪送一副嫁妆,等于家里白养活了,养活都是替别人家养活的。

是愚昧?还是无知?或者是被贫困的生活所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