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风声猎猎而过,她似乎听到嵬度在叫她的名字,那山雾让她看不清,那山风让她听不见。
她在下坠,她累极了,她在想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她的怨她的仇,她的嵬度和柳眉山,该做的她都做了,她尽力了。
尽力的活着,尽力的长大,尽力的护着仅有的对她好的人,尽力的恨,只是没有尽力的爱过谁。
那山风吹的她冷极,浑身发疼,她觉得这样好极了,不用再费尽心思赶她走,她死之后闻人越一定会好好对嵬度的吧,长风一定会信守承诺的救柳眉山吧,只是她没来得及先将纪慧心救出大牢……
她闭上眼睛等着粉身碎骨,却在闭上时看到身下山壁上横生而出的老藤树,她几乎是在一瞬之间伸出手死死抓住那老藤,脑子里空白一片,手却已经死死的抓了住。
她听到手臂“咔”的一声脆响,被惯力带得合身撞在山壁上,额头剧痛,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胳膊好像断了一只,另一只却死命的抓着那老藤。
她疼的发昏,忽然在那山风雾霭中笑了起来,笑得眼泪往下掉,她笑自己,笑自己如此的贪生,如此的怕死,只要有那么一丝丝的希望,她还是会死命的抓住,大脑没有反应,身体就已经抓住了那老藤。
她还是不肯死,莫名的她想起在小宅里住得那些年,有一年大雪,她发了一场热,烧的整个人糊糊涂涂的,夜太深,大夫不肯出诊,嵬度便抱着她去求苏勇让府里的大夫来给她看病,却被大娘拦了住。
大娘跟她说,她命硬就让她自生自灭去吧。
嵬度守了她一夜,她在醒来后就看到嵬度哭了,他那时十三还是十二岁?哭的难过极了,像个傻子。
她那时跟嵬度说过,她只会自生不会自灭。
从那以后她极少极少生病,她将自己照料的很好,她不能出事,她若是出事了全天下就只有嵬度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他像个傻子,不爱和同龄人玩,不爱笑,挑食的只爱吃肉,他刚刚跟她回来那段时间还不怎么会讲话,每天只跟着她,非要她逼急了才肯张口学说话。
他学的第一句完整的话是在生辰那天,他站在门外,用衣服兜着一怀的胭脂水粉跟她说,“九生,平平安安,每天开心。”
平平安安,每天开心。
九生悬在崖壁之上,手指磨的皮开肉绽一点点往下滑,她疼极了,累极了,她记得纪淮雨曾经跟她说过,嵬度会喜欢她是因为他的天地里如今只有她一个女人对他好,以后他会遇到更多的佳人良友,他会觉得你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这些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但落下来的那一刻她还是……没出息的难过起来。
她这辈子被离弃被孤立被逼着长大,只有两个人真心待她没有伤害过她,一是柳眉山,二是嵬度。
但他们又这么让她难过。
他们都为了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人,舍弃了她。
不是怨,是难过,真真切切的难过,人在危难时必定会选最重要的,嵬度总会有他最重要的……这些她都明白,但她在被舍弃的时候还是那么难过。
手指渐渐发麻,她疼的抓不牢那藤蔓,身后忽然有光而来,照在青青的山壁之上,有人在她身后对她说:“九生放开手,没有事的,我会接住你,不要怕。”
是谁……
她被山风吹的迟钝,在手指再抓不住脱手摔下去时才慢慢想起是谁,柳眉山,那个曾在最绝望的时候救过她,对她伸出手的柳眉山。
那个又在她最信赖最开心时放开她,不要她的柳眉山。
她被山风吹的要散开,在坠到山石地面的一瞬间她闭上了眼——
不疼,身下是松松软软的,像是有人牢牢的托住了她。
“没事了九生。”身下是柳眉山的声音。
她睁开眼看到天上的白云,山间的雾霭,断掉的手臂和血肉模糊的手指在疼,在真真切切的告诉她,她没有死。
“怎么哭了九生?”他在身侧问她。
哭了吗?她哭什么呢?
她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却将一手心的血摸了满脸,腥腥的让她作呕,她脑子里还有山风在响,浑身要散开,眼前发黑的昏了过去。
九生九生?
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你在哭什么?
那人在问她。
她难受极了,她张口想说疼,想指给那人看,她的手臂疼,她的手指疼,她的眼睛疼,她的五脏六腑都在疼。
那人轻轻抱住了她,问她怎么了怎么了,哭什么是在怪宋芳州吗?还是在怪嵬度没有救你?
那人安慰她,跟她说,宋芳州不是有心要伤你,你知道他身不由己。嵬度也并非不想救你,他没有想到你会站在后面,他那样在意你,你知道的。
她知道的,她都知道的,但她还是很难过。
那人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呢?
她趴在那山石上,捂着自己的眼睛,低微哭着,“我也想被看重,想被当成最重要的人,不会被舍弃的人……我也想……”
她哭的控制不住,手指疼的发抖,“我知道,我明白,我理解,我也体谅,但是……十年……我们相依为命十年,他是我唯一的家人,唯一的家人……我以为他不会像我的父母,像你一样舍弃我……我以为……”
那人伸手来抱她,她忽然哑着声音道:“别……别,别再靠近我,也别再安慰我,让我彻底死心吧,不要再施舍给我那么一点点的希望。我不怪你,更不怪嵬度,你们没有做错,我只是……只是有点难过,我只是也希望我拿出真心,有人能不再舍弃我。”
那只手便轻轻的落在她的头顶,落的她浑身发颤,她听到那人问她,“你愿意再把真心交给我一次吗?”
她松开手,想睁开眼来看一看那个她万分熟悉的人,却听到百鬼叫嚣,百爪破土而出来抓她的四肢。
她想往后躲,断掉的手臂一痛,她一头昏进了浅浅的溪流中。
冷极了……
她不知昏了多久,听到有人问她,“在哭吗?真可怜……”动了动她断掉的手臂,疼的她猛抽一口气睁开了眼。
在昏暗暗的残阳中看到站在眼前的那人,广袖道袍,白发高束。
长风……找到她的人竟然是长风……
“五爷呢……”她声音发哑,哭的太久,发昏发沉,她记得之前五爷一直都在。
长风俯身看着她道:“他一直都在,只不过你看不到他而已。”
她趴在地上,看四周,山崖下的山涧,什么也没有,她怎么会看不见鬼魂。
长风忽然抬袖一挥,眼前光芒乍现。
九生看到几步之外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从地下探出来的白骨,一个个饿鬼一般的涌过来,她惊的动了动身子,却发现有薄薄的白光浮现在她的四周,宛若屏障一般将那些饿鬼隔开,护着她。
“这就是他。”长风道。
“什么?”九生听不明白。
长风叹了口气,蹲下身来道:“现在护着你的就是柳眉山的魂魄,你以为你还没被爱百鬼附体是为什么?”
九生发愣的看他,这护着她的白光……是五爷?
“我说了,柳眉山没有死,是他自己不想活。”长风道:“他若是回到身体里活回去,不出一日你就会被百鬼附体,归寒的母亲当初和你一样,天生脏眼破了杀戒,之后被百鬼附体,痛苦不堪,是归寒亲手解脱了她。”
他又重重叹息,“你还要救他吗?”
九生不知在看哪里,忽然愣怔的抬头看他,“救。”她又道:“我被百鬼附体之后你能杀了我吗?”
长风看定她,半天点了点头。
“那就救他吧。”九生松出一口气道:“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杀了我。”
长风蹙了眉,问她,“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心愿吗……
九生想了想道:“我能不能最后用我的命来换一个人的命?”
“谁?”
“纪慧心。”九生道:“闻人越希望我离开,我如今死了他永绝后患,能不能换纪慧心一条命?放她出去,以后再不要为难她。”
长风眉头更紧,“只这一个心愿了吗?”
九生躺在山石上,笑了笑,抹了满脸的泪水,手指又疼的皱眉,“死之前可以许这么多愿望吗?”她低了低眼睛道:“不要告诉嵬度我死了,只说我是被世外高人救了,离开了,让他不要难过。”
长风看着她看着她,又是叹了一口气,一甩袖子坐在她面前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九生一愣。
他道:“你本性不坏,若是你愿意我可以救你一命,但你一定要跟我走。”
九生问他,“那柳眉山……”
“他也会没事,你也会没事。”长风讲的轻巧,却紧紧蹙着眉,“只要你愿意。”
他从怀里掏出一支小葫芦,“这里面是宋芳州的魇。”
“你收了这魇,那宋芳州……”
“归寒在照顾他。”长风道:“每个人都该承担自己该承担的苦难。”
他嘴巴一开一合的说着什么,九生脑子发昏,眼睛发疼,趴在地上听不太仔细,只听他问:“你愿意让我把这魇放进你的身体里吗?”
她没太听明白。
长风又说了一遍,“将这魇放进你的身体里,让他替你承担那些‘恶’,作恶是他,恶果也由他承担,他没有身体,百鬼不能怎么样他,应该只能骚扰他。”
“让他替我承担?”九生慢慢明白过来,“那我会……像宋芳州一样?”
“是。”长风道:“他替你承担恶果,你就要承担他,所以你要跟我走,我会看着你。”
九生盯着那小葫芦,“我也会忘掉一些事一些人?”
长风点了点头,“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作恶的,有关的人和事。”
九生想,她这一生里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作恶的,还剩下什么?苏府是她的恶,柳眉山算不算是她的恶?嵬度呢?
她竟想不起来她愉快的人和事。
“你愿不愿意?”长风问她,“反正你也想死了,你也不开心,忘掉了或许就真的开心了。”
“是吗?”九生看高高的残阳,问他,“你为什么突然要救我?我死了对你对闻人越不是一件好事吗?”
长风摇了摇那小葫芦,“其实你死还是活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我明日就会离京回我那山中去了,京城如何与我无关,我想救你一是因为你非大恶之人,我不爱以杀止杀。二是因为……”他看着九生的眼睛道:“我一直想试一试脏眼是否有可破解之法,所以特意留下了这只魇。”
九生慢慢笑了,“所以你并不清楚魇放进我身体里后能不能救我?”
长风也笑了,“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万一行了呢?这可是一件造福后世的大功德,你也没有吃亏,就算不行你也是一死,只不过晚死几天而已。”
“是啊。”九生累极的躺在山石上,身下冰冷冷的溪水冻的她下身发僵,“反正都是死。”
“那你愿意吗?”他又问。
九生问他,“我会忘记多少事?会忘记柳眉山和嵬度吗?”
长风想了想,“应该会,你是为救柳眉山杀的人,嵬度又在一旁,你大概会一起忘记。”又道:“你就算记得又如何?你还想继续拖累柳眉山护着你,不能复生?还是期盼嵬度重新回到你身边?”
他说:“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嵬度三日后就会迎娶赵静姝。他不可能再留你在身边了,他肯闻人越也不会肯。”
那残阳美极,半壁的天空染得通红。
她的大傻子要成亲了,她曾经想过嵬度将来会娶什么样的新娘子,她会亲自为他准备喜服,操持婚礼,看着他牵着他的新娘拜天拜地,她会哭,会让新娘子好好照顾这个大傻子。
她在入京时还曾想买一套小宅子给嵬度娶媳妇。
如今,她的大傻子就要成亲了,却是这样无关紧要的一个人告诉的她。
三日……他有那么多机会告诉她,却到最后都没有告诉她。
长风说:“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你一个人守着回忆不肯撒手,何苦呢?”
九生看着那残阳,趴在青石上笑了又笑,何苦呢,这世间怕是只有她一人舍不得这份记忆了吧。
“怎么样?”长风再问她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