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焕报信的士兵疾驶进明德门时,裴俊正在为马思疑的两面三刀而恼火万分,昨天从淮北赶回来的裴淡名向他禀报,马思疑说自己已经苦劝过崔庆功不要进攻淮南,但崔庆功一意孤行,不过马思疑承诺一定会办到裴相国的最低要求,拖住崔庆功一个月。
裴俊刚刚才满意了马思疑的态度,可今天裴淡名又从崔雄那里套得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说法:劝崔庆功与朱泚结盟,趁机进攻淮南就是马思疑的主意。
裴俊不由恼火万分,一个小小的幕僚竟敢脚踏两只船,他是活得不耐烦了吗?裴俊背着手走了两步,便拉长声音对裴淡名道:“这个人我也不要了,等这次事情过了后,你将他的效忠信给崔庆功送去,让他尝一尝背主的滋味。”
“是!”裴淡名答应一声刚要走,只听老管家在门口道:“老爷,张姑爷派人从凤翔送信来,说是十万火急之事。”
‘张焕送信?’裴俊微微一怔,但这一愣只在瞬间,他立刻回头道:“信在哪里?”
片刻,一名侍卫将信送了进来,裴俊迅速拆开了信,霎时间他脸色大变,手一松,信飘落到地,信中只有一句话,‘李正己向会郡调兵。’
裴俊怔怔地站在哪里,冷汗悄悄地从额头上流淌下来,驻扎在朔方的七万军队大多是在河东新募的士兵,归属感并不强,如果李正己真的生了异心,那后果将不堪设想,裴俊呆立片刻,他忽然回过神来,立刻命令侍卫道:“马上将裴伊给我叫来,一刻也不得耽误。”
很快,裴伊匆匆赶来,一进门,裴俊劈头怒骂道:“看你做的好事!”
裴伊被训得一头雾水,他见大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心中着实忐忑不安,便低声劝道:“大哥且莫生气,究竟出了何事?”
“何事?”裴俊重重哼了一声,他将张焕的信扔给裴伊,“当初是你极力向我推荐李正已,说他如何如何善于用兵,如何如何忠心耿耿,你再看看他现在做的事,你如何给我交代?”
裴伊展开了信,脸色刷地变得惨白,他颤抖着声音道:“大哥,这是张焕的离间之计,万万信不得。”想到‘离间’二字,裴伊犹如捞到了救命稻草,他思路飞转,立刻对裴俊道:“大哥请想一想,当初我们取了朔方,张焕还为此与我们翻脸,由此可见其对朔方的重视,现在他已是兵强马壮,岂能不想回夺朔方?此时此刻,正汉中紧张、淮北动荡之际,他却突然抛出了朔方割据案,大哥!其人居心叵测,万万不可信其一面之辞啊!”
这时裴俊也渐渐冷静下来,玩弄手腕素来是张焕所长,他今日之举确实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何况李正己真有心叛乱,那他张焕保持沉默岂不是能得到更大的利益?是有些不合常理。
想到这,裴俊的脸色略微和缓,他瞥了裴伊一眼道:“不管怎么说,此事须慎重为上,你就辛苦一趟,以犒军为名去朔方看一看,若李正己真有自立之心,给我当场斩之,命副将刘文喜暂代节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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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仁六年的冬天是一个动荡而充满了不安的季节,汉中的紧张、淮北的杀气、朔方的隐忧,河西有唐军大举西进,江南有不明军船队出现,几件事情仿佛都互不关联,但细心人就会发现,这些线其实根根相连,无声无息地织成了一张大网,而这个织网人正是刚刚被封为兵部尚书的张焕。
子午谷,这里是汉中通往长安的一条捷径,它是横穿秦岭的一条密道,山势陡峭、道路艰险难行,全长六百余里,北方山口叫‘子’,南方山口称‘午’,故叫子午谷,当年蜀国大将魏延便曾经建议诸葛亮出两万奇兵走此道直取长安,孔明不准,遂埋下了魏延造反之根。
和大道斜谷不同,子午谷道路狭窄崎岖,无法通过重型辎重,故不适合大队人马通行,只能轻骑疾驰突进,以抢占先机,同样,子午易守难攻的地势也决定了它不被人常用,所以在子午谷六百里的山道上更多的却是探察情报的斥候。
入夜,在子午谷距南口约三十里的山道上,一支两千人的轻骑兵队正悄声向南疾行,人影闪动,马蹄上包了厚实的粗麻,在夜幕中发出轻微的‘哒哒!’之声,,这支军队是西凉军的特遣队,秘密来汉中执行一项任务。
在靠近一处关隘时,队伍的速度放慢了下来,关隘实际上是一座堡垒,依山势而建,扼守住了山路。
队伍越行越慢,最后在距关隘约一里的一处山坳里停了下来,远方的堡垒在夜幕下绰绰可见,片刻,一名斥候迅速从山崖上攀援下来,“将军,堡垒上约有三十名巡哨,戒备十分森严。”
这支军队的统帅是斥候三营都尉刘帅,但这支骑兵却不是斥候营,而是开阳郡驻军下的一支骑兵营,之所以选中刘帅,是看中了他的胆大心细和临机处变。
执行这次任务使刘帅的心中沉甸甸的,一路行来,都没有见他露出过一丝笑容,他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夺取子午谷的南入口。
作为一名斥候,事先了解敌情是职业本能,但刘帅却是临时授命,他没有时间派人去事先侦查,根本就不知道子午南端敌军的驻军情况,刘帅甚至隐隐有一种感觉,上面似乎并不太在意他的成败,可是作为军人,第一是服从,第二就是取胜。
刘帅站直了身体,凝望着远方的堡垒目测了一下距离,心中微微有了底,他转身一招手,将第一团校尉唤上前,吩咐他道:“看这座堡垒的规模,里面最多只能容纳五百人,你率本部先冲过堡垒,听我的命令,从南面进行攻击。”
“遵令!”校尉一挥手,率领本部五百人迅速向堡垒跑去,刘帅待他们跑出百步远,这才断然下令道:“弃马,跟我出击!”
话音刚落,‘当当!’的铜锣声突然大作,锣声在寂静的夜中格外刺耳、动人心魄,堡垒巡哨已经发现了敌军来袭,惊呼声、喊杀声响成一片,不时有人中箭,发出长长的惨叫,刘帅一跃而起,大吼一声:“杀!”
“杀!”千余将士一声大吼,奋勇向堡垒掩杀而去。
堡垒中并非刘帅猜测的那样有五百人,实际上只有三百守军,当西凉军来袭时,大部分守军都在梦乡,突来的警报惊碎了他们的酣梦,汉中军在慌乱中甚至来不及穿戴盔甲,拿着弓箭刀枪便冲上城墙。
箭似急雨,攻势如潮。
西凉军的进攻十分有章法,他们以团为单位,一团举盾进攻,而另一团则以弓箭掩护,在进攻的队伍中,数十名士兵扛着一根撞木向山坡上疾奔,在每个人的身边又各有一名士兵执巨盾进行掩护,队型起伏有致,夜色中就仿佛是一只披着盔甲的百脚巨虫在奔跑。
刘帅站在一块巨石之上,神色紧张地注视着战斗,他是斥候出身,从来没有单独指挥过一场战役,尽管这只是一场最小级别的攻防战,但进攻士气、进攻套路和进攻手段样样都和万人大战没有区别。
眼看着第一团的士兵已经冲上山坡,开始撞击城门,刘帅微微松了一口气,防守的力量似乎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强大,对方似乎除了弓箭外,巨石、檑木一样都没有。
但放松精神只有片刻,城墙上大火忽然熊熊腾起,烈焰卷向夜空,刘帅脑海里闪过了二个字,‘烽火!’他不由抬头向黑黝黝的群山望去,眼睛渐渐地眯了起来,在他眼瞳里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山梁上陡然升起,紧接着,远方又升起了第二簇、第三簇,子午谷的烽火延绵不断地向南方传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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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仓县衙,李双鱼手中捏着一份情报,大步向张焕的房间走去,房间内,张焕依然在埋头看他的河西沙盘,一早接到消息,王思雨回击星星峡得手,拿下了安西的东大门,这却是他自主决定的战略,让张焕忍不住一阵赞赏,夺取玉门关是虚,拿下星星峡是实,这家伙果然有出息了,不愧是自己的左膀右臂,竟能与自己的想法丝丝相扣。
这下,张焕高悬的心才终于落下,至于酒泉郡的吐蕃人,张焕已经不放在心上,按贺娄无忌现在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进攻策略,背后又有飘逸如行云流水般的王思雨骑兵队配合,河西已是他的瓮中之鳖。
倒是酒泉、晋昌、敦煌三郡刺史和县令的任命,须他费一番思量。
想着,急促的脚步由远而近,走到门口时却犹豫一下,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禀报都督!”门口响起了李双鱼的声音。
“子午谷的情况怎么样?”张焕头也不回地问道。
“刘帅他们夜夺子午堡,但在天亮后却遭遇了大队支援敌军,战事惨烈,我军死伤五百多人,才勉强击退敌人,守住了子午堡。”
说到这,李双鱼迟疑一下又道:“情报上说,子午谷南端的驻军有万人以上,都督,我是否派兵支援?”
“不必了。”张焕慢慢转过身道:“你立刻派人去通知刘帅,他可以返回了。”
“可是....”李双鱼有些张口结舌,他实在不明白张焕的用意,但军令如山,不容他置疑,他立刻行了一军礼,“属下这就去传令。”
“等一下。”张焕叫住了他,微微一笑道:“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去进攻子午谷?却又毫无意义地回兵。”
李双鱼点了点头,“是!属下是有点不明白。”
张焕沉思片刻,便对他道:“当初诈取逻些城之时,我也曾给王思雨说过,为将者,须要有大局观,将来才能独挡一面,而现在从他取星星峡便看出他成长迅速,大器已成,而你是我的第一任亲兵队正,更要努力才是。”
李双鱼面露惭愧之色,不由低下头去,“属下让都督失望了。”
“也不是,是我没给你机会。”张焕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来问你,我们驻兵陈仓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为兵不血刃拿下凤翔创造机会。”李双鱼毫不犹豫答道。
“说得不错!”张焕点头,又问他道:“那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攻下凤翔,却绕了这么个大弯?”
“都督是想以防御汉中为名,顺利成章地进驻关中。”说到这里,李双鱼长叹了一口气道:“当初我们都不解武郡之战时,都督为何在完全能将朱泚干掉的情况下,却又将他放回汉中,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就是为了今天有借口进驻关中,都督远虑啊!”
“你现在才明白么?”张焕捻须有些得意地笑道:“你想想看,如果战事平息,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呆在凤翔?朱泚是一只疯狗,只须稍稍捅他一下,他就会乱咬乱叫,那我们不是又有借口可以继续留在凤翔了吗?”
李双鱼恍然大悟,难怪朱泚这两天大举增兵大散关,原来都督竟是用意在此,可是,他又一转念,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张焕仿佛明白他的心思似的,负手淡淡一笑道:“三天之内,凤翔城必有消息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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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庆接到任务已经二十几天了,张焕布置的三个任务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士兵的详细名册,他手中就有,早已经抄誉一份送出去了,中级军官的清单和详细资料,他也给了张焕,难的是李莫贪污粮饷的证据,这个确实须要费些神。
按理,他是行军司马,凤翔军的钱粮都归他管,他应该比谁都清楚才是,可是管账之人却未必知道真实情况,比如,他的名册里是八千六百人,个个有名有姓,可军营里实际上真的有这么多人吗?当然不可能是满员,他知道有许多军官都在偷偷吃空粮,至于这些空粮和李莫有没有关系,这,他就不知道了。
私下里走访了不少人,最后结果却令他失望,空占名额的现象确实有,但都是下面的军官贪了粮饷,和李莫并没有关系,如果和李莫牵强连在一起,那就是他也知道这些事,却睁只眼闭只眼。
就在韩庆无计可施之时,他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记得在前年凤翔军曾出现过一次骚乱,是因为裴家军队在河东南下时,曾在昌化郡与当时的守军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冲突,就是那一次,有六百多士兵都偷偷逃回了老家,李莫亲自去堵截,据说全部抓了回来,事后李莫上报了朝廷,他还因此得了嘉奖,荣升为云麾将军,后来他将人员清单的另一联给了自己。
韩庆立刻去仓库翻找二年前的记录,寻找了大半天,终于在一只积满了灰尘的卷宗袋里找到了那张清单,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最后有李莫的亲笔签名,还有重重的‘悉数抓回’四个字。
根据这张名单,韩庆走访了相关的三个军营,又请一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军官喝酒,在酒意熏熏下,那军官终于吐露了真相,当年逃走的六百人,李莫实际上只抓回两百多人,其余之人都是胡乱抓了一些农民充数,安插在心腹的军营中,并严令谁也不准透露此事,而这些冒名顶替之人现在依然在名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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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一大早,几名火头兵推着小车,晃晃悠悠地来到了市场,他们要买一些活鸡活鸭回去,这几名火头军都是张焕的亲兵,特意安排给韩庆,名为助力、实为监视。
几名火头兵逛了一圈后,便回到了军营,一名伍长放下东西,立刻找到了韩庆,将一封信交给了他,“韩将军,这是都督给你的信。”
韩庆手忙脚乱地拆开了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命他立即向朝廷弹劾李莫三年前隐瞒逃兵真相一事,韩庆眉头一皱,眼中露出忧虑之色,“弹劾倒是没问题,只是李莫完全可以用为了稳定军心为借口,恐怕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那伍长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都督自有分寸,韩将军就不要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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