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这座关中的西大门一如平常般的沉稳、凝重,高大的城墙沐浴在清晨金色的阳光之下,士兵身上的金属盔甲在阳光下熠熠反光,在凤翔城以东五里外,一座小规模的军营屹立在大片原野之中,虽然规模不大,但防守严密,巨大的木栅栏将军营团团围住,六座临时搭建的哨塔上士兵来回巡视,目光犀利地注视着远方。
这里便是张焕的临时亲兵营,一千先至的亲兵已经驻营两天,张焕的本队也在昨晚抵达,此刻,他在数名亲兵的扶持下向远方的凤翔城眺望,城池中只有八千守军,节度使仍然是李莫,这位原本效忠崔圆的将领,三年前在崔圆倒台后,便毅然投向新右相崔寓,是崔寓的铁杆支持者,他的兵力虽然不多,但凤翔的战略位置却异常重要,原本是防御吐蕃东进,此时却变成严防朱泚北犯的重地,凤翔也由此成了整个长安所关注的焦点。
若仅从军事上而言,夺取凤翔张焕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办到,但那样做的后果将极为严重,不仅会使自己这些年为淡化当年占领陇右的努力毁于一旦,而且会阻碍自己将来战略的实施,可夺取凤翔却又势在必行,夺下凤翔,自己的政治地位将向前迈出实质性的一大步,若被裴俊抢了先机,自己将追悔莫及。
既不能蛮干,又不能消极等待,这中间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要建立一种形势,在这种形势下所有的人都希望自己驻兵凤翔,却又要让指责者无话可说,或许这就是政治。
“都督,有人来了。”哨塔上的守卫发现二里外有十几骑向这边疾驰而来,不等张焕下令,亲兵都尉李定方已率一百余骑迎上去盘查,片刻,李定方如一阵风似的返回,“都督,来人自称凤翔军行军司马韩庆。”
张焕点点头,他等的就是此人,“把他带到我帐中去。”
很快,亲兵将韩庆带到了帅帐,韩庆也就是裴俊插在凤翔军中的一根暗桩,三年前与张焕合作过,一直便保持着联系,这次能否实现凤翔战略,他是一个关键人物。
“参见都督!”韩庆进帐躬身施了一礼,之所以对张焕行下属礼,确实是因为韩庆已是张焕的半个下属,三年来不仅韩庆的父母妻儿在家乡享尽荣华富贵,而且韩庆本人也多次写信向张焕表示效忠,韩庆是个聪明人,他知道陇右如此对待自己必然是因为他有存在的价值,为了提高自己的含金量,这几年韩庆在李莫及其妻妾身上苦下功夫,一步步得到他了的信任,被提升为行军司马兼任节度副使,成为凤翔军的第二号人物,前天晚上,张焕派密使来找他,他便知道自己出头的日子终于来了。
“请坐!”张焕半躺在软榻上,笑着摆了摆手道:“有伤在身,恕我不能起身迎接韩司马了。”
“属下不敢。”韩庆受宠若惊地坐下,又忿忿道:“我听说都督是被朱泚刺伤,此人竟敢在天子脚下做这种事,真是令人愤怒,昨日此人已经经凤翔回归汉中,我现在还在后悔,早知我就为都督拦住其人。”
对韩庆的近似肉麻的效忠表示,张焕只一笑了之,天下熙熙往往皆是为利,用在这个韩庆身上也对也不完全对,利益只是一部分,而厉害关系才是韩庆效忠自己的关键,此人脚踏三只船,崔寓、裴俊、然后又是陇右,现在他不管是回头再向谁忏悔,都是死路一条,他本人也是深知这一点,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写信效忠,以消除陇右可能对他的疑虑。
“这次找韩司马来,是希望韩司马做几件事。”张焕瞥了他一眼,见他立刻摆出一幅专注的神情,不由微微一笑继续道:“第一、我要凤翔军的士兵名册,要有每个士兵最详尽的资料;第二、我要李莫所有中级军官的情报,也一样要最详细;至于这第三么,我希望发生一桩李莫贪污军饷的案子,在我需要的时候爆发出来。”
“属下知道了,属下这就去办。”韩庆干净利落地全部答应下来,他站起来刚要走,张焕却又叫住了他,这三件事事关凤翔战略能否成功,他不能有丝毫大意,张焕沉吟一下,眯起了眼睛笑道:“为了保护你的安全,我给你三百士兵护卫左右,你自己想办法把他们安置在身边,还有你的父母妻儿,我也会派人接进陇右,让你没有后顾之忧,等此事办成,新凤翔节度使就由你来接任吧!”
对付韩庆这只三脚猫,最好的办法是要断了他所有的退路,不给他有非分之想的可能,才能让他彻底效忠自己。
韩庆惶惶告辞而去,大帐里又安静下来,张焕半倚在软榻上沉思不语,脑海里在演绎着这盘大棋局中每一步棋的走势,唯恐有半点疏漏,裴俊、崔寓、朱泚、崔小芙、崔庆功.....,他的脑海里忽然闪了一下,‘崔庆功’,自己差点将此人遗忘,他既然能做出截断来漕运逼迫朝廷,说明他身边有能人,在自己布置的大局势下,他又会做些什么呢?是独善其身,还是别有所图?
帐篷里十分安静,张焕紧闭双目,仿佛睡着了一般,周围十几个亲兵都一动不动,不敢打扰都督的深思,约过了一刻钟,他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果他早不做准备,恐怕事情到临头时就来不及了。
张焕翻身坐起,毅然对亲兵下令道:“传我的急令到蜀中,着令蔺九寒率三万军前往南平郡(今重庆),并在三日内给我征集运兵大船三百艘,随时待命东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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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翔城墙之上,李莫忧心忡忡地注视着西方,他刚刚接到边哨的禀报,开阳、陇西两郡超过五万的兵力正向凤翔以南靠近,这是三年来的第一次,尽管李莫也听说张焕在长安被刺一事,也猜到张焕调兵极可能是为攻打汉中做准备。
攻打汉中他不反对,甚至双手赞成,但五万大军过境,还是让他心中忐忑不安,就仿佛两个人在他睡榻旁厮杀,他还能安然入睡吗?
“怎么崔相国还没有消息?”李莫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
他身旁的亲兵忽然指着一个正向城墙跑来士兵喊道:“将军,有消息来了。”
只见那士兵手中拿着一封信,正飞奔而来,李莫精神一振,快步迎了上去,“有什么消息?”
“禀报将军,陇右节度使张焕派人送来一封信。”
‘张焕?’李莫心中一阵失望,不是崔寓的来信,不归张焕的信也是他所期盼的,李莫接过信,撕下信皮,抖开了书信。
‘凤翔节度使李使君阁下,朱泚残暴不仁、涂炭蜀中久矣,今鼠窜至汉中,焕闻南郑已十户八兵、十粮九军,下至八岁黄口,上至六十苍头皆入军营,更闻其强迫数以万计民妇者入军随营,称为军妻,人伦丧失,道德不再,焕不才,愿提一旅义军讨之,特向使君乞借陈仓驻军,焕秋毫不犯!’
李莫看完,半天呆立不语,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时,旁边一名副将劝道:“将军,不如将此事禀报朝廷,由朝廷来定夺。”
李莫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道:“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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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仁六年十一月中旬,张焕遇刺后,大唐风云突变,先是陇右的开阳、陇西两郡驻军在凤翔边界集结,紧接着汉中朱泚不顾其弟朱滔苦劝,悍然集结十万大军向北进发,企图先发制人,汉中军队一动,朱泚欲进攻长安的传言立即飞遍了长安大街小巷,不少在汉中有生意的商家更是拿出鸽信为证,一时长安城内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快!快!再快!”
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般在大明宫内疾速奔行,马车上楚行水不时催促车夫加速,焦惶之色流露颜表,他刚刚得到两个消息,先是弟弟楚行云从广陵飞鸽传书而来,崔庆功分驻在淮北各地的二十万大军有向汝阴集结的迹象。
楚行水立即派人去崔庆功府上查探,却得知崔庆功在昨天晚上已悄悄离开了长安,一面是淮北军队集结,另一面是崔庆功不辞而别,这中间将要发生的事情已经昭然显现了。
崔庆功可能的进攻目标,十之**就是淮南。
楚行水顾不得宫中不准跑马的规定,十万火急地赶去求助裴俊,马车‘嘎!’地一声在中书省台阶前停下,楚行水跳下马车,飞跑上了台阶。
朝房内,裴俊背着手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来回踱步,和长安普通百姓相比,他得到的消息更加全面、更加准确,他已经知道朱泚的三万先头部队在大散关前遇阻,他也知道崔庆功已经下令淮北军集结,准备大举进攻广陵,他更知道崔庆功与朱泚已经勾结,欲分大唐东西而治。
但让他想不到的是,这一连串严重事件的起源,竟然是张焕的一次被刺事件,这就使裴俊不得不深思这次被刺事件后面的玄机。
目前,整个关中地区约有十五万大军,他裴俊的千牛卫就占了十三万,另有从汉中败退下来的李纳领一万残军驻扎在长安北面的新平郡,还有就是凤翔的八千军队,剩下约两千零星军队则是崔家的金吾卫,主要驻扎在长安城内的几个坊里,由崔寓次子崔平率领。
千牛卫十三万大军是裴俊的嫡系精锐之军,牢牢控制着关中,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动用,这次汉中朱泚发生异动,裴俊虽然知道攻入关中的可能性不大,但他还是决定从河东调八万军入关中防备(这里需要补充一点的是,现在河东的势力划分已经不是三年的局面,崔家节节收缩,只剩下上党和高平两郡,其余全部被裴家蚕食,现在裴家的四十万大军中,河北地区分布十万,河东有二十万,关中十三万,关陇以北驻扎七万。)
而现在,不仅朱泚狗急跳墙,而且淮北的崔庆功也蠢蠢欲动,这就让裴俊一时难以决断,河东调来的八万军究竟怎么安排?是西来还是东去。
正思考时,文书在门外禀报,“楚尚书有急事求见。”
“让他进来!”裴俊笑了笑,他当然知道楚行水来是为了什么事情,说起来楚行水的女儿还是裴俊的儿媳,这两个大唐权臣当年为对付崔圆而结成了联盟,随着崔圆的倒台,两个盟友之间也因裴俊加强对江淮地区的财权控制而渐渐出现了裂痕,时至今日,两人早已是同床异梦了。
裴俊话音刚落,楚行水便大步走了进来,他掩饰不住脸上的焦急,大声道:“相国可知崔庆功为何返回淮北?”
“贤弟不要着急,来!请坐。”裴俊笑呵呵请楚行水坐下,他眯起眼睛不紧不慢地道:“崔庆功只是跳梁小丑,贤弟不必将他太放在心上,我也知道,贤弟手上有十万军队,又有雄厚的财力和物力保证,对付他应该是绰绰有余,若不放心,我可命兵部调江南东道的团练兵来相助。”
裴俊的话一下子让楚行水的心凉了半截,他腾地站了起来,冷冷道:“相国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要我一家来抵敌崔庆功吗?我淮南有十万军不错,但大部分都是新兵,而且正是因为相国再三阻挠,今年才得以招募,训练不过数月,能与崔庆功的虎狼之军相抗衡吗?至于团练兵,衣甲不全、军心散乱,这种军队就算来五十万又有什么意义,何况江南东道的团练兵也不过三万人,我就不相信,难道相国真希望崔庆功占领整个江淮吗?”
“别生气!别生气!”裴俊笑着将楚行水按坐了下来,“我只是给贤弟开个玩笑而已。”
他快步走到地图旁,用木杆指着墙上的地图道:“我已经下令从陕郡和弘农郡调八万大军东进新郑、许昌一线,并着令洛阳的两万守军配合,若崔庆功真的胆敢进攻淮南,这十万大军将从后面进攻淮北。”
说到这,裴俊将木杆一放,自信地笑道:“不过我认为崔庆功进攻淮南的起因,其实是在赌我无暇东顾,既然我已经出兵,他必然不敢轻举妄动。”
楚行水沉思片刻,立刻站起来拱手谢道:“多谢相国援手,我现在就赶回淮南,若平安无事,我会争取在新年前回来。”
“也好!淮南有贤弟坐镇,我也就放心了。”
楚行水匆匆地走了,裴俊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适才他并非是应付楚行水,而是真的决定陈兵警告崔庆功,广陵郡至余杭郡一带是大唐最富庶之地,若被崔庆功占领,将是他裴俊的噩梦,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崔庆功得手,只是自己把精力放在淮北,那汉中朱泚怎么办?难道真的只能交给张焕不成?
裴俊犹豫了很久,终于心一横,走到桌几旁写了三封信命侍卫送出去,一封是命陕郡和弘农郡的驻军向东进发;另一封是给崔圆,希望他能考虑大局,从山东出兵彭郡,配合自己阻止崔庆功的野心;而最后一封就是给张焕,完全答应他的三个条件,希望他能替朝廷钳制住朱泚。
三封信发了出去,裴俊的心中也轻松了不少,他又回到地图前,仔细地研究中原的形势,看了半晌,他不由叹了口气,一个淮北的崔庆功、一个淮西的李希烈、还有一个陈留的李怀先,这三个人都是一丘之貉,若不尽早除掉他们,恐怕将来会是大唐动乱之根。
这时,门开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裴俊慢慢回头,见是裴淡名站在门前,他不由脸一沉,不悦地斥责道:“你是怎么做的事?你不是说已经收买了马思疑吗?为何崔庆功还如此行事?”
一连三个问题抛出,裴淡名胀红了脸半天答不上来,裴俊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亲自去联系马思疑,让他阻止崔庆功东进,若实在阻止不了,也要让他拖住崔庆功东进的时间,最少一个月,明白吗?”
“是!”裴淡名一声答应,转身便走。
“回来!”裴俊又喝住了他,“再派人到凤翔郡,给我盯住张焕的一举一动,随时给我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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