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谁也没在意过,前半个月中,时断时续的下雨天。
那对于城里的人来讲,雨只是打扰他们出行的一个天气罢了。让他们不能穿好看的衣服,不能随心所欲的出门,只能坐在教室里看着阴沉沉的天上体育课。
而对于生活在郊区的老乡们来说,春雨贵如油啊。虽然大了点,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几乎可称为平原的土地上,纵然砍树已经成为习惯,但塌方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未曾听闻过的事情。他们也会在下雨天后禁止孩子上山玩耍,那不过是怕地上湿滑他们摔到了而已。
因此,当地动开始,山上传来一声巨响的时候,大部分因着大雨往回跑的人都是愕然的。只有许乐的班主任张敏突然喊了声,“许乐!”紧接着刘宝宝也焦急的大喊起来,“许乐,许乐还没回来,还有他哥!”
整个村学校立刻沸腾起来。张敏是个三十多岁的女老师,倒是十分镇静,先是找了个最高的桌子站在上面,大声让同学在身边找许乐,在无人应答后,又问谁看见过许乐回来。等着大家依旧沉默后,她就跳了下来,拿了块雨布往外冲,跟队一起来的老师问她,“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张敏还满怀希望,“许乐和曹飞跟着一个大爷家的老羊上山了,我去大爷家找找。老羊都认路,八成早就把他们带回来了。”
这几乎是唯一的希望了,如果再找不到,想到刚才山上传来的那声轰隆隆的声音,几个老师的脸色更难看了。曹飞的班主任是个男政治老师,叫郑明泽,也跟着披上了雨布,冲着旁边的几个老师说,“你们看着孩子,我跟张老师去看看。”
两个人说完,就钻进了雨中。只是,他们很快就停住了脚步,张敏呆呆的看着面前跑回来的羊,她不认识羊,但清楚的记得那根栓羊的绳子上面系着个小木块,被天天磨得油光发亮,而此时,那个木块正滴溜当啷挂在绳子上。
羊满身都是泥浆,冲着他们咩咩叫了两声,就往村里跑去。张敏几乎不可抑制的哭了出来,“许乐和曹飞还在山上,他们没有跟着下来。”郑明泽紧紧的扯着她的胳膊,“先跟去看看,看完再说。”
一个半小时后,整个村的村民都知道了,城里来的两个小男孩被困在了山上。村长也急的不得了,找了几个胆大的村民又冒险去山那边往上走了走,回来说,“山上塌了,到处都是黄泥,路都不见了,这时候还下着雨,不知道还会不会在再塌,压根进不去人。”
许乐是被疼醒的,他的后背好像被沉重的东西砸了一下,如今正一抽一抽的疼。想到砸到后背的东西,他就一下子惊醒过来,然后入目所见,则是一片黑暗。呼吸之间有浓重的潮湿的泥土味道,他想了想在昏迷前最后一刻的事情,就明白过来,自己八成被塌方的泥土掩埋了。
他喊了声“飞飞”,但却无人应答,他的心就提了起来,又连声叫了几次,可惜依旧没人回答他。
许乐几乎是立刻紧张起来。这可是塌方,无论是砸到哪里了,还是泥土掩住了口鼻,都会让人丧命的。他立刻动了动四肢,还好,除了后背那点疼痛外,都完好无损。随后,许乐用手在黑暗中试了试自己四周的空间,很小,小到不能让他站立和平躺伸直。
但好处是,在他的右侧,是一块超级大的石头,许乐想如果没错的话,这是曹飞背着他扶着的那块石头,这说明,自己并没有被塌方冲击到很远的地方,曹飞应该就在附近。而且,这块空间因为有这个大石头,不容易坍塌。
而更可喜的是,他不知道晕迷了多久了,却没有任何窒息的感觉,这块地方,肯定有空隙连接着外面。
然后,他惊喜地摸到了一具温热的身体,是曹飞。
许乐几乎是狂喜地扑了过去,但这才发现,曹飞居然是趴在地上,他的上半身,还掩埋在泥土中。许乐几乎立刻开始动了起来,他身上除了那个水壶和刘宝宝给他的那一块巧克力,他身上居然没有任何可以用的东西。他只能摸索着曹飞的身体,边叫着曹飞,边拿手开始刨土。
还好,雨水侵透的泥土虽然不松软,但并不坚硬,许乐开始还觉得手疼,后来却都麻木了,他挖出了曹飞左手,兴奋的发现他的脉搏虽弱,但依旧跳动着。他几乎跟打了激素一样快速的动了起来,用小却急促沙哑的声音一声声叫着“飞飞,飞飞你挺住,我这就救你。”
然后是曹飞的左边身体,右边身体,他甚至在探进去手的时候,摸到了曹飞的下巴和嘴唇,那上面沾满了泥土,好在的是,在曹飞的脑门处,有一块石头,可能正是这块石头,让曹飞倒下的时候直接陷入了昏迷,也是这块石头,给他的口鼻留开了一点缝隙,没让他因窒息而亡。
这时候,曹飞上面的土层开始松动,许乐手中没有任何石头和木棍可以支持这个小孔洞,如果继续挖动,土层说不定会坍塌,这个维系他生存的小空间说不定也会立刻坍塌,即便不这样,如果某个晃动让那个传递空气的空隙被挡住了,他们也要面临死亡。可如果不动,曹飞被埋在土里,肯定等不到人来救他的。
许乐几乎没有停顿,又起了身,将身旁挖出来的土往曹飞两旁的墙壁上紧紧地夯实了一下,然后向后爬着退了退,试了试这块空间的大小,自己和曹飞与那块大石头的距离,然后上前半蹲着抱紧了曹飞的腰部,低头轻轻地说了句,“飞飞,我命特别大,我死了一次都活了,咱们一定会没事的,你放心。”
说完,他手臂一使劲,曹飞的身体随之向外拔出,许乐因使力太大,带着曹飞一起向后仰去,然后,他的后脑勺碰到了冰冷冷,硬生生的大石头,撞得他眼冒金花。而等他反应过来再回头,土块掉落的声响下,掩埋曹飞身体的那个小孔洞已经完全塌了,不仅如此,他们的空间更小了,头顶上的泥土向下倾斜,埋到了他的大腿。
可曹飞在他手中了,结结实实被他抱在怀里了。许乐几乎顾不上窒息不窒息的问题。他看不见曹飞,他只能一点点的顺着腰部摸上去,一边轻轻叫着,“飞飞,飞飞,你醒醒,你醒醒啊。”然后摸到了曹飞的脑袋,也摸到了他额头上鼓起的大包。
他的手又摸了下来,将曹飞的脑袋紧紧抱在怀里,替他一点点的清理鼻子和嘴巴里的泥土,曹飞的唾液腌得他手指生疼,可却掩不住他的担忧。那么久了,曹飞依旧没有动,许乐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一滴滴的打落在曹飞的脸上,看不见,只能听见啪啪啪泪水落下的声音,和他压抑的抽气声。
曾经李玉香死的时候,曹玉武对他口出恶言,说他是扫把星。将李玉香的死亡归在了他身上。他那时候觉得很奇怪,纵然他重生选择了曹家生活,他可不曾主动触碰过李玉香任何利益,即便是反击,也没有做的让李玉香难于立足,说到底,他们之间的纠葛,不过是为了一点点钱罢了。何况,李玉香是踩着香蕉皮才去世的,这明明是个意外,为什么要扣在他头上?
可如今,抱着一直不肯醒来的曹飞,许乐却不敢这么想了。如果没有他,曹家是不是就不会做辣白菜生意,曹玉武是不是不会嫉妒,曹飞是不是不会跟着他们过,曹玉文是不是不会去长春,不会发了财,不会认识钱磊,不会买小红楼,不会带着曹飞来省城上这所学校,不会参加春游,更不会因着背着他,而丧失了最佳的逃跑机会?
命运那么多岔道口,却偏偏走向了这么多灾多难的一条,许乐将自己靠在了冰凉的石块上,他不得不想,是自己影响了这家人……
曹飞醒来的时候,许乐已经将身边的碎土再次夯实到了四周,让他们所在的空间更结实了一些。他未睁眼,先喊了句“乐乐”,与许乐醒来时的无助不同,许乐用沙哑的嗓子毫不犹豫的回了他一声,“我在这儿。”
声音就在他的头部上方,他的脑袋依旧在许乐的怀里。曹飞应该是动了动手,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上的包,然后问许乐,“你受伤了吗?”许乐回答他没有。然后将保温杯拿了过来,请轻松的对他说,“还是你聪明,多加了两勺橘子汁,这么甜的水足够咱俩消耗了。”
凉了的,甜得发腻的橘子汁润了润曹飞的嗓子,也让他更清醒一些,他应该是没多大事儿,拿手如同许乐一样,摸了摸四周,然后问许乐,他们被关了多久了,有听见声音来找他们吗?许乐告诉他,大概已经五六个小时了,外面的雨还没停,应该没人能上来找他们。
曹飞颓然的躺在了许乐的怀里,他紧紧的抱着许乐说,“乐乐别怕,有我在。”然后,这句话在后面的几个小时里,被无数次说起,他从许乐的怀里坐了起来,揽住了许乐的肩膀,和许乐并肩靠在巨石根部,听着外面哪怕一丝丝响动。
不知道睡了几次醒了几次,许乐身上的巧克力两人一人一口分着吃了,保温杯里的橘子汁也只剩下三分之一,曹飞捏着许乐单薄的肩膀突然问了许乐一句,“乐乐,咱们是不是要死了?”
许乐劝他,“不会的,他们一定在想办法救咱们。”
“可这么久了,乐乐,”曹飞问他,“你有什么没完成的愿望吗?咱们说说吧。”
许乐真的去想了,最重要的是曹飞,他费了多大心思,才把这小子拉扯到了十四岁,好容易情窦初开了,还喜欢上自己,每天半夜偷偷摸摸起来借着月光偷看他,第一次发现的时候,他差点没被吓死!偏偏曹飞还以为自己不知道呢。
可知道又怎么样?自己又不可能给他回应,多亏啊。自己都活了一辈子了,反正也都知道怎么回事了,要是老天爷真有眼,真让活一个的话,还是让曹飞活着吧。
不过他嘴上不是这么说的,他说的都是家人,“我前两天还跟爸说呢,等着到了十八岁了,就回去给我亲爸修坟的,如果真死了,恐怕就不行了。不过爸应该会记得这事儿的。不知道他妈生了个弟弟还是妹妹,我其实挺想要个妹妹的,名字都偷偷起好了,叫小晴,多好听。可这年头,还是生个弟弟好,能支撑门户。奶奶的身体应该没事吧,曹远不知道会不会想我……”
他正说着起劲,曹飞却突然说,“乐乐,能让我亲一下吗?”他补充了一句,“我一直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