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一下子僵住了——他们,真的,消失了。
她的身边空空荡荡,像是从来就没有过这两个人一般寂静。
桑宁脊背微寒,这情形就如同今天上午他们跑出饿鬼田的时候,徐舰也曾这样消失不见。但是那时她没有亲眼看到,看到的只有倪倩一个人。
现在她亲眼见着两个大活人前一刻还在为看到了地头而面露喜色,下一刻就凭空消失在了空气中。她不禁向村口的方向退了几步,好像田间那条小路出口的土地会吃人似的躲远。
她以为她救了他们。
可结果他们依然离不开这片饿鬼田,徐舰是不是又一次回到地里,依然还要继续奔逃?蔡媛美呢?也要继续上路被饿鬼带走了吗?
一番努力化为泡影,甚至让人感到绝望——难道一旦跟饿鬼结了缘,就真的再也走不出这片田地,这个村子了吗?
这不止是对于蔡媛美和徐舰的担忧和绝望,还有他们其他人包括她自己的未来——他们还住在这个村子里,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结上鬼缘。
她想起下任村长和村民对他们态度的转变,从招待暂留的客人,到看着即将成为他们之中的新成员一般的眼神。
有那么一瞬间,桑宁也很想就这么逃走,趁还没有结上鬼缘——倪倩和柯正亮不是还没有消息吗,说不定他们已经离开了呢?
但华老师怎么会真的把他们丢在这里不管呢?没这个道理啊!
两种思想天人交战,但不管她怎么说服自己都依然止不住不断增长的失落和惊惶,快步跑回村子一路往寄宿的人家跑去。
也许见到白乐枝她们她就会安心一点了,她不想一个人在这半夜里呆在外面——
桑宁脚下飞快,转眼已经看到那扇亮着油灯的窗户,立刻就推开院门,可是来到房门外去推房门却怎么也推不动。
她用力拍打房门,却发现自己的手像被一层无形的东西阻隔,在寸许之间却根本拍不到房门,甚至喊了许久屋里也没有反应。
她心里一惊开始慌了,迅速绕到窗户外面,发现连窗户也是一样,她的手根本没有办法碰到。
“班长!思敏!!”
桑宁在窗外大声喊,期望有谁可以听到她的声音,但那扇窗户始终紧闭着。
她像是被现实遗弃了,扔进一个只有虚无的空间——
……
窗户像是微微震动,白乐枝和孟思敏都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彼此对视——
“刚刚窗外是不是有什么声音?那些东西不会又来了吧……”
“听错了吧,别管了。”孟思敏宽慰着显得有点紧张的白乐枝,反正不管怎么样别开窗就对了。
白乐枝默默点点头,感觉夜里有点凉了,替炕上睡得沉沉的蔡媛美和桑宁盖好了被子,就又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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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长!思敏!帮我开门,拜托你们快开门——”
“桑宁!桑宁醒醒了!”
白乐枝用力把喊着梦话的桑宁摇醒,桑宁一醒过来几乎是立刻弹坐起来,看着白乐枝的脸怔了片刻,再看窗户外面天都已经亮了。
“班长……”
“你刚刚做什么梦了,那么大喊大叫的?”
桑宁继续愣着,是做梦……
其实刚刚从炕上安然醒来就已经足够说明这一点了——那真的都是梦?一个虽然光怪陆离,但无比真实的梦。
只是她依然忍不住去确认:“班长,我昨晚……在睡觉?有没有起来过?”
白乐枝对她这莫名的问题笑了笑,“你昨晚睡得跟小死猪一样,哪有起来过。连今天一早屋主家喊我们起床,我想叫你都叫不醒,还吓了我一跳就怕你也跟媛美一样。结果过一会儿你就自己开始喊梦话了。”
桑宁还想确认一下,又问:“真的是一整晚?”
白乐枝开始有点奇怪她怎么这么纠结这个问题,“是啊,我和思敏一整晚几乎都没睡,没见你起来过啊。怎么了?这么在意有没有起夜,你有梦游的毛病吗?”
桑宁看见白乐枝的眼睛下面果然隐隐已经有一层黑圈,她摇摇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只能说:“我,只是……做了个梦……”
白乐枝这才松一口气,“别吓我啊,一大早就这么古古怪怪的。快起床吧,村里人等着我们吃完饭去干活呢。”
说到这里白乐枝的脸色却青了青,桑宁刚想问怎么了,就见孟思敏脸色更是铁青的扶墙走进来,“班长,该你了……桑宁醒了啊?”
“你们这是怎么了?”
一晚上不见怎么跟得了什么急病似的?
没错她们是得了“急病”,一种耳熟能详的“急病”——
孟思敏看着桑宁一脸茫然的样子,反问她:“你就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什么感觉……”桑宁话都没说完,清早开始蠕动的胃肠里就一阵连划带刺的绞痛感传来——桑宁的脸色也一下子就白了。
看她这样,白乐枝默默递过一卷卫生纸来,“你先去吧,我已经去过一次了……拿着这个,这里没有手纸。”
桑宁顾不得多说,拿过卫生纸卷就下床冲向茅房。
——这简直就是上刑!
那些粗拉的树皮草枝只经过简单的碾磨,蒸软,吃的时候还可以用汤泡着硬吞下去,但是出来的时候却再次被胃肠沥干,穿过娇嫩的肠道,抵达痛不欲生的菊花。
桑宁几乎有种菊花被割裂的错觉,她现在知道为什么白乐枝一提起吃早饭就脸色发青了——
饭不能不吃,不吃会饿,不吃就没有力气干活,可是吃下去的迟早还得出来!
昨天他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虽然难吃难咽,却都那么勇猛地吞下去了。
可是今天咧??经历过直肠和菊花的割裂礼,谁还有勇气吃得下去??
桑宁扶着墙从那个简陋的小茅房里出来,在门口默默与白乐枝交接过那卷手纸,沉默无声地擦肩而过。
回到屋里她侧身往床上一倒,眼睛正盯着依然还在昏睡的蔡媛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样子不但没有继续憔悴消瘦,倒好像还好些了。
“思敏,你来看媛美的脸色是不是好些了?”
怕自己只是看错,桑宁忙喊来靠在墙边坐不敢坐的孟思敏,她挪过来看了看,“真的,看起来好多了!我去叫班长!”
孟思敏顾不得菊花疼痛转身就跑出去了,桑宁都来不及提醒她好歹也等班长从茅房里出来啊……
桑宁转回头来看着蔡媛美,心里隐隐有些激动——也许并不是没有用呢?也许,她昨晚真的拖住了它们的脚步呢?
就算是没有办法把人救回来,至少可以拖慢它们也好!
她不能相信昨天晚上只是做梦,就算白乐枝和孟思敏都能证明她昨天晚上一直睡在床上也不相信。她很想找到点什么来证明昨天晚上的一切是真的发生过——
对了,匕首呢!?
桑宁慌忙在身上炕上一阵翻找,可是就算是和衣而睡,一把匕首在身上又怎么会摸不到?——那把匕首不在这里。
弄丢了?还是,那只是存在于“梦”里的东西??
……
村里人对他们还算是不错的,虽然已经不再拿他们当客人招待,但看他们吃不惯这里食物也知道这些外来的学生娃胃肠娇嫩需要时间去适应。
于是今天只让他们帮忙干点家务活,找了些留存的苞米棒子让桑宁和白乐枝磨负责成粉蒸窝头——
那真的就只是苞米棒子,陈年的去掉了玉米粒的干棒子,削掉外层把里面的瓤磨成粉,里面再掺上地瓜叶子——顿顿供地瓜干是供不起的,所以这已经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就连桑宁她们削掉的那层苞米棒村民都不会浪费,再拿去碾碎自己掺窝头吃。
等团好窝头喊了男生们一起来吃饭,那一口窝头下去又苦又涩又粗又干,都恨不得能把嗓子拉出一道口子。
大家一个个铁青着脸,只能互相安慰:吃吧,嗓子拉口子总比菊花拉口子好,泡泡水也不是不能咽。
刚吃完饭下任村长就来了,学生们见了他赶紧都起身,这个除了村长之外本村最大的人物每一次出现都必然是有什么事情的。
“学生娃,你们的老师离开之前似乎跟村长说过,如果赶上了丧礼,就让你们去看看。我本人不觉得你们去看是什么好事,不过村长答应了,你们愿意去看就去看吧。本来以为大概还有几天,不过似乎因为你们的到来饿鬼们有些惊动,所以丧礼准备提前了,今天傍晚就准备出殡。”
“等一下,”孟思敏快人快语忍不住提出质疑,“丧礼这种东西不是应该按照人的死亡时间来定的吗,怎么会因为我们而改变呢?人还活着的话怎么都不可能提前吧?”
干枯伛偻的下任村长两手叠放在面前拄着一根拐杖,抬头用那双突出的眼睛盯着孟思敏——“为什么不可能提前?”
只是轻轻一句让在场的几个人忍不住都隐隐脚底发凉。
——为什么不可能?
——人活着当然就不可能哪里有什么为什么!?
下任村长那张干枯得几乎只剩一层肉褐色的皮的脸上根本已经看不出表情,沙哑的声音意味深长地说:“学生娃,这个村子里你们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去适应。”
说着他转身离去,临走时对屋主说:“晚上让你家的娃娃领他们过去吧。”
下任村长走后他们手脚冰凉的回屋,微微的沉默过后,白乐枝先开口问:“晚上……我们去吗?”
“当然要去。”第一个回答她的是高学夫,他说得理所当然,作为一个学民俗的学生来到这么匪夷所思的村子还赶上丧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的。
不过当然他的意见是被排除在外的。
孟思敏还纠结在下任村长说的那些话里出不来,打断了问题插言问:“你们说刚刚下任村长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啊?他们难道要给一个活人办丧礼吗??”
这个问题太超出他们的理解谁也答不上来,结果目光还是只能投向高学夫——高学夫如今在他们之中的地位实在很复杂,一方面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见到饿鬼,不相信他们所有人。另一方面正因为他太坚持自己的理论,大家也没有办法跟他商量事情,采纳他的意见。
可是真的论起知识,他却是他们之中哪个也比不上的。
这两天高学夫都没有和他们一起行动,但也以自己的理解对村子做了不少调查,所以他们知道的事情他大部分也知道,只不过是另一个科学版本。
他推了推酒瓶底眼镜,分析说:“以这个村子的现状来看,也不是不可能。但这不应该叫丧礼,而是祭祀比较妥当。”
经他一点其他人终于明白,杨丰旭迟疑地说出来:“人祭?”
高学夫点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孟思敏当即脱口而出:“这是犯法!”
白乐枝赶忙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杨丰旭也心领神会地去门口看了看,以防被人听到。
白乐枝瞪她一眼提醒她说话当心,才放开手,压低声音说:“在这种地方你觉得法律能管得着吗?”
孟思敏这才意识到,在这个被饿鬼包围的村子,村民们能考虑的似乎就只有活下去这一件事,这样的村子里有谁会在意法律那种远在天边的东西吗?
白乐枝虽然放开了孟思敏,但她自己也迟疑了,“这种东西我不想看,万一真的会杀人怎么办?这个怎么可能接受得了?”
杨丰旭却打断了她,“我觉得我们得去。华老师走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给我们留,却特地去找村长让他同意我们去看丧礼,这应该是有什么用意的吧,该不会丧礼之后就算体验完成,他就会来接我们了?”
这个猜想让大家一愣之余都有些看到了希望,他们都相信华老师既然会带他们来就一定能带他们走,如果不这么希望的话谁还能坚持的下去?
白乐枝就只是还有些心里发怵,“可是华老师也不在这儿,也没人带着我们,就自己去看什么人祭丧礼的……还是觉得很可怕……”
听到她的话桑宁迟疑的嗫嚅,“我昨晚……看到华老师了……”
一屋子人的目光顿时集中过来,孟思敏当即就提高了声音问:“昨晚?在哪里!?”
可是她随即想起——“不对啊,你昨晚一直就在屋里睡得跟猪一样,怎么可能单独见到华老师??”
果然这个问题桑宁根本解释不了,最终只能悻悻地放弃,低声说:“在……梦里……”
——桑宁绝对听到了轻嗤的声音!她果断又被鄙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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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村民体谅他们一个个跟菊花残似的,今天不用上山干活而是分摊到几家去帮忙准备丧礼。
白乐枝和桑宁一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她就是下意识地会选择跟桑宁在一起。
她们去的那户人家男人也上山干活了,留下的女主人看起来似乎也很老,见她们来了,就招呼她们帮忙一起给家里的老人洗身子换衣服。
两个人都挺奇怪,帮忙准备丧礼难道不是叠叠元宝剪剪纸钱什么的?还要特地沐浴净身吗?
不过人家叫干什么她们就干什么,打了水一进屋,白乐枝的脚就定在地上挪不动了——
她没见过村长,没进过村长的屋子。但此时这间屋子就如桑宁去村长家见到的一样,屋里特别的暗,窗户很小,几乎就只能算是个透气孔,墙壁也是夯土的,但颜色却比外间深些,如同把光线都吸收了。
躺在床上的那个老人白乐枝一度以为是具从棺材里扒出来的干尸,根本已经直挺挺地全身僵硬,骨头上裹着一层皱巴巴的干枯肉皮,只有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喘气声才能证明这个人还活着。
这村子里的人大多寡言,这户的女人也不例外,她只是简单的招呼两个人过来帮忙扶老人起来。桑宁倒是过去了,可白乐枝站在那里根本就不敢靠近。
直到女主人和桑宁把老人硬搬起来,小心地掰着关节坐起来,白乐枝才反应过来,赶忙蹲下去在水盆里拧了毛巾递过去。
女主人给老人擦了身子,换了件干净衣服,沉默地做完这一切,突然幽幽叹息一声,眼角挤出一滴眼泪来匆匆抹了去。
这一声叹息倒也生出几分人情味儿,因为这里的人长的都一样的面黄肌瘦,干巴巴的脸上沟壑纵横,叫人看不出年龄也看不出长相,任谁来了这里都得变成个脸盲。
大概脸盲也有脸盲的好处,在这村里不管他们见了谁,都一个样子也就不觉得陌生。
这感觉就好像全村人都是一个整体,整体里分出四个人:男女老少。
这种不陌生让白乐枝稍稍放松下来,试探着搭话:“大婶儿,这位老爷爷贵庚啊……?”
女主人扶着换好衣服的老人躺回去,一边伸直他僵硬的关节一边叹息着说:“我也记不清了,有个一百五六十岁了吧……”
白乐枝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么长寿??”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她也许还没那么稀奇,可是这里是饿*啊,生活在这么苦的环境里天天饭都吃不上还能活那么长真的很稀奇啊!
然而女主人却用一种说不清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转头又是短短的一个叹息。
在白乐枝看来在这种地方,这么长寿的一个老人大概是奇迹,但是桑宁却好像发现了什么——“那,不知道村长他多大年纪了?”
“村长他是村里年纪最大的,一百九十多了。”
——白乐枝无法形容自己的惊讶,难道这里还是个长寿村吗??
她随口又问:“村里的百岁老人很多吗?”
女主人略点头,“是有些,不过也只到今晚了。”
听到这句白乐枝愕然片刻,挪动视线看向桑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等她们问,女主人已经积蓄说:“今晚村里百岁以上的老人,就要都跟村长一起走了。”
听完这句话白乐枝和桑宁都顿住了,“人祭”两个大字此时就好像写在那老人身上,她们却没一个敢再开口继续问下去——如果事情真的像她们现在想的,那也太可怕了!
这时孟思敏却突然闯进了院子——“班长!快来帮忙,高学夫要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