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师,虽然现在让你们留下来,不过还是尽快走吧……过几天村子里要办丧事,沾上晦气就不好了……”
干尸村长虽然外貌吓人,声音也嘶哑干枯,那张艰难开合的嘴仿佛都能够听到颌骨摩擦的声音。但他说起话来却还是很有一村之长的风范,也像一般偏远乡村的人一样,对老师和大学生这种“知识分子”保持着某种程度的客气。
华玉盏也淡然而客气地应着:“只要一联系到来接应的人我们就会离开的。只是如果耽误几天,还希望村民不要觉得被我们打扰到了。”
听华玉盏这么说桑宁就觉得他才不会让他们在丧礼之前走呢,作为学民俗的怎么会错过丧葬这种事情呢。
她正襟危坐不敢动弹,听到村长那像是从声带里硬挤出来的声音再次响起:“能走就早点走吧,走不掉遇上了也是命……”
桑宁已经尽量不去看村长了,不去看也似乎也就没那么可怕,可是听着他这一句心里还是有点毛毛的,怪瘆人。
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人说:“村长,该休息了。”
桑宁转头看了一眼,又是一个像干尸似的人,虽然没有村长那么夸张得可怕但比起其他人也伛偻着身子枯槁很多。
他身后还带着两个村民,进来之后先跟华玉盏解释了一下村长现在体力不济需要多休息,然后就指挥着两个村民小心翼翼地把村长抬进里屋去了。
——要用抬的,因为干尸村长身上的关节显然已经僵硬得不能活动了。
华玉盏也没有多留,示意桑宁跟自己去了柴火房旁边的一间小土屋。
小而狭窄的一间屋子,看起来像是临时拾掇出来的杂物间,屋里透着一股子霉尘味儿,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堆在了一个角落。
屋里在空出来的地方搭了一张木板床,铺了床薄得不能再薄的旧褥子,连里面的棉絮都已经漏出来了。
这样相比起来借住在村民家的学生们环境还要好多了,像女生们住的那一家甚至是主人家把自己住的那一间腾出来,全家去挤在老人和小孩的屋子里睡。
华玉盏看起来似乎全然不在意这样的条件,进了屋顾自点上一根烟对桑宁说:“自己随便坐吧。”
桑宁左右看看……说是随便坐,可是只有这一张木板床啊……
她于是就乖乖坐下,抬眼偷瞧了他一眼,见华玉盏没有生气的意思,这才开口试着完成同学们赋予她的使命——
“华老师,我们是不是要在这里待到丧礼结束之后啊……?”
“嗯,”华玉盏也没藏着掖着,“机会难得,这里恐怕得一百多年才能有一次丧礼,不看看就走可就白来一趟了。”
——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一百多年一次丧礼??这地方平时都不会死人的吗?还是死了人也不办丧礼?
桑宁只能认为是后者,如果是前者那不是太诡异了吗?是要多长寿才能一个村子一百多年办一次丧礼?这里的人显然不应该跟长寿沾上什么边儿吧。
可是这样说来,华玉盏难道事先知道这里有丧礼才特意带他们来的?
弥漫开的香烟味儿渐渐掩盖了屋子里的霉味儿,桑宁还想再多问点,但华玉盏看来早就知道她是来干嘛的了,他从烟雾里看着她露出个轻笑,“——打听太多可就没什么意思了,何况有些事我就算直接说出来你的那班同学也不会信的,还是让他们自己去摸索吧。倒是你……”
桑宁听到他有话要说立刻端正坐姿竖起耳朵,见华玉盏微微眯起眼睛,隔着薄薄的一层烟雾那双眼中透出的笑意直击心脏——
“是你我才特别再嘱咐一次的,别作死。好好听听村民的话,什么事不能做的别去犯忌讳。”
明明是警告的话,却被他这样轻轻带笑地说出来,尤其“别作死”那三个字带着悠悠笑意,竟然让人有种宠溺般飘然的错觉。
——这哪儿叫别作死,被他这悠然带笑的语调一说,就让人觉得好像作作死也不错呢~~!
桑宁就这么飘乎乎地被请出了小屋,直到华玉盏要关门的一瞬间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才只打听到这么一点儿消息就回去,同学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过她?
哪怕就这么一个消息,至少要详细点儿啊~~!
桑宁一把顶住即将关闭的木门,死皮赖脸地一笑,“华老师,那你是不是也刚好知道哪一家要办丧礼啊?”
“知道。”华玉盏也回她一笑,“就是这里。”
“诶?”
“刚刚那个村长的丧礼。”
“诶??”
——人不是还没死吗?这么快就准备上了?
桑宁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小木门就已经无情的关闭,不会再给她多一点信息。
她又往村长的房间看了一眼,一想到刚刚跟她说话的那个干尸村长马上就要变成真正的干尸,顿时只觉一股凉气儿从脚底往上钻,好像刚刚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忍不住嗷嗷快步跑回自己寄宿的人家。
……
院子里的四个女生一见桑宁回来了,立马“收工”,拉上她一起前往男生所在的农户家。
男生那边的待遇比她们稍差一些,住的是主人家两个半大孩子的屋子。屋子比较小,四个人也只能挤挤将就,一下子钻进九个人还真搞得跟老鼠开大会一样。
倪倩当即已经开始抱怨,“干嘛不去我们那边的屋子嘛,这里好挤!”
白乐枝宽慰说:“来都来了凑合吧,以后都去我们屋那边集合好了。”
大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对这个古怪的村子进行了初步探索之后他们心里也隐隐透着兴奋,忙互相交流了打听到的消息。
“——照我看这个村子根本就没有什么古怪,这就是华老师给我们的一个民俗分析题!而我们已经完全解密了!”
——村外颗粒无收的农田,村民形容枯槁的鬼样,不合情理的村名还有听起来骇人的饿鬼传闻,归根结底——高学夫推推眼镜,吐出两个字:“愚昧。”
他翻着自己的小记事本一项项总结,“土地贫瘠不知道迁移,传染了寄生虫病不去医院,还编出那样的鬼故事来为自己的愚昧和固步自封找借口。”
“可是……”白乐枝迟疑地开口,女屋主那时凄凉叹息的表情不禁浮现在脑海中,“她说的是他们走不掉……”
“这很常见,像这样的地方很多老人恋家环境再艰难也不愿离开家乡,也会拖着儿女不走。甚至有可能是当权者为了不让人离开而故意编出故事,这种情况之下必然少不了背后做点手脚,以讹传讹的结果就是所有的人都笃定真的有饿鬼存在,成为他们的精神枷锁。”
高学夫有条不紊的分析着,他说的好像都对,女生们也没法反驳。就只是觉得终究他们不是亲耳听到,没办法体会她们当时的感觉。
男生们倒是很赞同高学夫的分析,杨丰旭拍拍他的肩笑着说:“行啊,不愧是我们班的学霸,我们这才来了半天就已经把村子的谜给解开了,这下子华老师也该没话说了!”
李泽俊也附和地说:“看来华老师果然只是想吓吓我们而已,难怪他态度那么奇怪呢,根本就是故作神秘。”
高学夫虽然依然板着一本正经的脸,却难得微微露出了一点羞赧。
平时他跟男生之间的关系真算不得好,谁会愿意搭理一个整天一本正经的小学究呢。此时被他们一夸奖自然有点无措,只是掩饰性的又推推眼镜。
然而孟思敏却对男生一团和乐的气氛有意见了,当即拍桌指责——“怪谁啊!还不是高学夫乱说话不尊重民间文化把华老师得罪了他才会来吓唬我们嘛!还夸他!”
女生里有人松了口,白乐枝也不再坚持,接受了大家的分析跟着应了句:“我们也是太不把鬼神文化当回事儿了,华老师说的也没错,以后还是多存点敬畏之心吧。”
基本上除了高学夫默默嗤之以鼻,其他人对白乐枝这话都还挺赞同的。
——好像这一切,真的就只是华老师为了教育一下他们这些不敬鬼神的学生而故意带他们来这个吓人的村子吓吓他们而已。现在他们解开了谜题也受到了教育,于是一切都可以皆大欢喜。
“那个……”桑宁却在这时开口说:“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村子里一只猫狗鸡鸭都没有,也没有鸟,没有老鼠,我连蚂蚁都没找到一只……”
女生们投过来的目光像是在说——你还真去找蚂蚁了?
这种事真像桑宁干出来的!
可是她们其实心里也毛毛的,桑宁说的这句话似乎正应了女屋主告诉他们的故事。
高学夫又反驳说:“连人都吃不上饭的地方,也许就只是没有食物来养鸡鸭猫狗,鸟雀老鼠不爱来而已。别再自己吓自己。”
这一回他说的话却没有那么有效了,鸡鸭猫狗可能没有,但连虫子鸟雀和老鼠都没有就说不过去了。
“看来这个谜题也不算是完全解开了,我们还得继续探究呢。等找到了所有答案,我们再一起去让华老师吃一惊!”李泽俊说着,看来男生已经完全把这当做华玉盏给他们的一个教训,一个考验,一个谜题了。
当然,也不是全部男生——
等大家发觉有一个男生一直没有发言过的时候,才发现已经二十岁还跟可爱小苹果一样的柯正亮早已经抱着背包靠在墙上睡着了。
尼玛,简直跟桑宁有的一拼。
他们现在虽然看起来是有四个男生,其实也只能当三个半用——柯正亮可以直接划归女生,而另外那半个是女汉子孟思敏。
白乐枝叹口气,“今天也都累了,桑宁先赶紧说说从华老师那里听到什么没有,说完也好早点各自休息。”
桑宁听着这话,怎么就觉得他们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指望她能打听到什么有用的,不但把她放在最后还就只是顺带一听。说好的委以重任呢?
桑宁于是闷闷的说:“这两天村子里会有丧礼。”
说完以后成功地发现七双眼睛齐齐盯着她,她直了直身子——看吧,人家也是很能干的吧?
桑宁得意了一下,孟思敏当即拉住她问:“村里死人了?丧礼什么时候办?哪一家?”
七双眼睛迸发出来的灼灼目光冲分说明了民俗学生对丧葬习俗的热情和好奇。
只是桑宁想到这个问题,又忍不住寒了一下。
“——村长家……不过,人还没死……”她把刚刚在村长家的见闻简单说了说,大家面面相觑一眼,孟思敏催促着:“还愣着干嘛,快去打听啊!”
“等等,”杨丰旭拦下急吼吼想要冲出屋外的孟思敏,“别胡乱就出去问啊!”
“为什么啊?”
“丧葬在一些地方应该很可能会是敏感话题,尤其这里的村民还深信饿鬼的存在,应该不会就只是出殡下葬这么简单的。如果就这么贸然去打听可能会引起反感或是戒备的。”
其他人也很赞同,李泽俊更是从来都跟好哥们杨丰旭一个鼻孔出气的——“别忘了华老师可是为了给我们长教训才带我们来的,这趟课外体验的关键肯定就在这个丧礼上!搞不好能看见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毕竟都是学民俗的学生,脑子里已经开始浮现听说过的各种特殊丧葬习俗——什么天葬喂鹰水葬喂鱼,受这里的气氛影响联想到的净是跟吞食尸体有关的。
最胆小的蔡媛美甚至战战兢兢的说:“不是说非洲密林里还有进行食葬的部落……你们说这里会不会也……”
一想到这里村民的样子,她就忍不住开始联想,越想越怕。
白乐枝也被她这个念头寒了一下,但立刻说:“不会的,我国的传统思想死者为大,不可能接受这种……”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被高学夫打断,“那也未必。”
他像是感受不到其他人期望他不要继续说下去的目光,一本正经的说:“如果他们真的有分食尸体的习俗,那倒能很好的解释了出现在他们身上的疾病。不管是病菌还是寄生虫这显然都是一种极好的传播方式。从死人那里传播到的疾病在体内繁衍,到自己死时再传播给后人,不断形成恶性循环不断加重——”
——嗷嗷嗷拜托你不要再说了!!
可是如果懂得看气氛就不是高学夫了,他还在继续说——“同时这也能说明饿鬼传说正是现实的映射。也许最初是因为饥荒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这里的人开始分食死人尸体,然后这里的环境一直没有改善,食葬习俗也就保留了下来。可是后人对吃人这种事开始产生罪恶感,就在潜意识里造出了饿鬼的传说来转移这种罪恶感——在他们心里也许认为吃人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饿鬼,但其实人就是饿鬼……”
“先等一下!”白乐枝终于不能不开口打断他了,“我们根本还没有确认这里真的有食葬习俗吧!才只是猜测而已不用说的好像这里真的有分食尸体的行为一样啊!”
——看看蔡媛美和倪倩的脸色都已经发白了啊!
高学夫似乎终于有那么一点点注意到大家并不想让他继续分析下去,于是闷闷的沉默下来,像在学校里一样——
虽然对他感到很抱歉,但是此时此刻大家真的更喜欢那个在学校里整天捧着书不说话的高学夫啊!
“那今天还是先这样吧,赶了那么久的路都累了,大家先各自休息。明天我们再继续讨论该怎么打听丧礼的事,没讨论出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好方法之前都不要擅自行动惹出什么麻烦。”
杨丰旭说着,虽然白乐枝是班长,但出门在外她这班长的地位不比在学校里。男生之中的领袖也是不可少的,所以无形之中杨丰旭似乎就成为白乐枝之外的另一个主心骨。
他说完这话,女生们几乎是立刻落荒而逃了——
好像从高学夫嘴里说出来的话变成一种弥漫在屋子里的阴森,吃人的事件马上就要发生在这间屋子里似的。
……
村子里白天就已经是阴暗一片,下午天黑得也特别早,约莫不过三四点钟就黑得像是傍晚来临,暗沉沉得叫人越发心慌。
五个女生快步走回寄宿的农户家,这里天黑的早晚饭吃得自然也早,女屋主好心地叫她们一起吃饭,可是想到中午那带着霉味儿的地瓜干和腌菜,她们自然还是拒绝了。
进了屋关好房门,各自拿出背包里的食物却不禁发愁——吃完之后要怎么办呢?
“不然……我们去找一下华老师吧?就说这里的东西我们吃不下,他总不能不管伙食吧?”——听着蔡媛美的提议白乐枝也想了一下,说真的不管话说得再怎么冠冕堂皇,什么要适应环境什么吃苦耐劳,不想吃就是不想吃,一口也不想!
她点点头,“这里离公路也就是步行两个小时的事儿,到了公路就能找到小卖店,我们一会儿去跟华老师说说,能不能明天一早让男生出去买点吃的回来,早点出发来回四小时的话午饭也就有着落了。”
有了主意吃的也就格外舒心,五个人带的面包饼干火腿肠这一顿差不多也就都见了底。
吃完白乐枝就准备带着桑宁趁天还没黑透去找华玉盏,然而还没出篱笆院门就被正在院子里收拾东西的男主人家拦了下来——“小姑娘你们去哪里?天要黑了,不能出门。”
“我们就去村长家找一下老师,很快就回来。”
白乐枝回答着,也没怎么在意,只当是主人家好心担心她们的安全。
她边说着就去推开篱笆门,那只推门的手却一下子被男主人抓住手腕,干枯粗糙的大手握得人手腕一痛——不只是因为疼痛,更出于突然被尚算是陌生的男人抓住的恐惧,白乐枝差点惊叫起来。
这时候听见响动的女主人也出来了,见到这种情景快走两步过来,两手分别拉住白乐枝和桑宁。男主人这才松了手,却牢牢把住院门,显然不打算让她们开门。
“小姑娘,天马上就要黑了,天黑之后是不能在外面走动的。你们现在去村长家万一赶不及天黑前回来就糟了,有什么事还是明天天亮再去——”
她们这一下午跟女屋主还算是比较熟悉一点的,对她的印象只是个困苦又有些善良的女人,本来对她是不该感到害怕的。
可是此时女屋主一双瞪大的眼睛透着惊惶看起来格外骇人,刚刚又被男主人吓了那么一下,白乐枝在这强烈的不安中只想快点见到带队老师来找到一点安全感。
然而她执意要去推门的手却又被桑宁拉住——“班长,我们还是别去了!”
“桑宁你干嘛啊!”
“明天早晨再去也来得及的!”
桑宁想起华玉盏对她说的话——好好听听村民说的话,不要犯了避讳。不作不死。
——她当然是不想死的,于是硬拉着白乐枝返回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