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情景,好似在久远的过去,就曾上演过?
“你这孩子,又乱跑,整日没个姑娘样子……”
“莫要听你爹爹的,舞刀弄枪的,仔细伤了自己,留下疤,娘才不管你……”
“……”
“……”
那些穿过时空的碎碎话语,只字片段忽然如强大的潮汐一般,一浪一浪,将她席卷,击碎!
她怔住,说不出话来,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片片破碎。
“好疼!”
她忽然叫喊出来,用力地握紧玉笙烟的手,指甲都深深地嵌入皮肉中,似乎在隐忍着什么强烈的力量。
“啊!啊……”
甩脱玉笙烟的手,步莲华忽然腾身而起,然而闪身还不到一丈,她便软软地倒下,双手无力地按在脑后。
“好疼……疼啊……”
她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双|腿蜷曲,那姿势好似母体中的婴孩儿。
痛得泪水涟涟,失神的少女不住地哀号着。
玉笙烟惊得坐起,唤过吓傻在一旁的侍女,“还愣着,快把她拉起来!”
说完,也急急奔过去。
步莲华像是失了心魂般,不停瑟抖着,一张小|脸儿成了死灰色,嘴唇儿透着白,额上爆出大颗大颗的汗,十根葱白手指,死命地扣着后脑,似乎要将自己的脑袋分开!
紫儿和玉笙烟,两个人合力,这才吃力地拽起她,将她拖到床|上。
“取针来!”
玉笙烟面上也隐隐有惊惧闪过,只是片刻,她急急吩咐,然后随之脱鞋盘坐在步莲华身畔。
出手急如闪电,飞快地点住她的睡穴,不出须臾,原本扭动挣扎的少女,沉沉陷入梦乡。
“竟是这样急么?孩子,你想起了什么……”
这边,紫儿看出事态紧急,手脚麻利地取来银针,并且在烛火上淬过,这才一并交到玉笙烟手中。
“紫儿,去外面守着,任何人不许进来,包括老爷!”
紫儿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关紧了门。
说完,她飞快地除去步莲华身上的衣物,双手施诊,将那二十四根针,一针不差,分别刺入周身各大|穴|道。
即使陷入昏睡,然,步莲华还是在针刺入肌肤的瞬间,抖了一抖,针落后,她终于安静了。
璇玑、华盖、檀中……穴|道一一被刺入细针。
不过片刻,玉笙烟的脸上就已冒汗,施诊耗费体力,此外,她更是忧心忡忡。
床榻上的少女,双眼紧闭。
闷|哼一声,犹如一片不知所踪的羽毛,随风飘荡。
我死了?还是活着呢?
不知往何处皈依,这是前生,还是转世?
飘飘摇摇中,前方依稀有了一丝光亮,我奋力奔向那光明。
“芙儿……又淘气了,爬到树上去做什么?”
“芙儿快来!师兄带你去看那皮影儿戏……你可真笨,啥叫皮影都不知道……喏……那边那边……你太矮了,算了,叫大师兄举着你……”
“芙儿,看着娘|亲,拿片叶子给你吹个曲子好不好……”
“芙儿……”
好多声音涌过来。
谁叫芙儿,芙儿是谁?
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为什么都在冲着我笑;可是我不是芙儿,你们喊错人了!
“芙儿……芙儿……我是娘|亲啊……还有爹爹……”
“芙儿……”
都说了我不是!
那声声呼唤叫我好生难受啊,心中不知怎么变得酸酸涩涩的,眼看着那眼眶便撑不住涌动的热液。
我突地有了力量,想要挣脱!
果然,风景陡然一变,月夜下,虫鸣花香,好不惬意。
我正庆幸逃出那声声魔音,眼前却是立显火红一片。
那样的红,我却从未见过呵,忍不住伸手去抓,忘了自己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脚下一滑,险些跌下山崖!
“呵,你是谁?”
“我是……”
我顿住,翻翻还有些湿|润的眼睛,既然那些人叫我芙儿,那,我就叫芙儿吧。
“芙儿?”
那男人歪着头思索了片刻,自言自语起来,“这就是她的女儿么?”
我不知这人在说什么,只觉得他行|事说话有些颠倒狂乱,心下暗自嘀咕,可真是白白生了一副好皮囊。
却不想,身子一空,已经被他抓在手里。
“跟我走吧,你愿意么?”
我……
我不愿意……我不……
手脚乱挥着,可是丝毫不能撼动这男人一分一毫,我慌了。
“放开我……不要……救我呀……娘|亲……娘|亲救我呀……”
“我是芙儿呀……娘|亲……爹爹……师兄呀……”
步莲华猛地坐直了身子,手脚并用地乱舞着,眼睛虽未睁开,口中却大叫起来!
“娘|亲!娘|亲救我……娘|亲救救芙儿……”
哽咽的沙哑声音,从她口中流淌出来,好不叫人动情。
心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隐作痛,鼻中也酸楚起来,呼吸艰难。
一阵比先前更加难以忍受的剧痛传来,她的双手似乎被牢牢拽住,无法去触碰那疼痛的源头。
“啊!”
一声吼,似乎有什么东西,离开了身体……
那细细的痛,一经离开,便好像有无数黑云般的记忆碎片,翻涌着,狂吼着,将她笼罩起来。
不要,我不要和你走!
我是宋家的少庄主,我是宋家大小姐,我是……宋雅芙……
玉笙烟手中,是两枚沾着黑色污血的金针,针身已经弯曲变形,说明了它们曾被怎样,狠狠嵌入她的脑后大|穴,用来封存记忆。
颤抖着双手,她将那针置入手边的托盘,腾出双手,环抱住濒临崩溃的少女。
“芙儿……我的女儿……”
她奇异般的,再次在她的怀中,沉沉睡去。
紫儿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冲着坐在床边的玉笙烟比了手势,问她要不要用晚膳。
已经保持一个姿势不动的女人,轻轻摇了摇头,轻声问道:“外面是下雪了么?”
乖巧的侍女点点头,几步走到窗前,斜斜开了半扇。
黑夜中密密麻麻飘洒着素净洁白的雪花儿,屋里的烛光映照在薄薄的霜雪之上,染了一层金黄色。
又是雪天,她的芙儿,就是在一个雪天出生的呢。
床|上的人儿咿唔了一声,玉笙烟赶紧收回视线,望向那苍白的脸儿。
紫儿聪慧,收拾了下床边凌|乱的药箱,又换了根新烛,用火剪挑了几下芯子,叫那烛火更亮一些,便再次掩上门离去。
“娘……娘……”
步莲华叫了几声,不自觉地想要抬手去摸|摸传来钝痛的后脑,冷不防被人握住手,一惊,睁开眼,醒过来了。
梦中的一张脸,和眼前的一张脸,渐渐重合。
她不确定,反手握住那人的手,犹豫道:“娘……”
几乎是同时,一串滚烫的泪珠儿,落在她腮边。
这泪像是一柄柄小刀,划得她脸颊丝丝缕缕地疼,她不忍,哑着嗓子又唤了一声:“娘?”
下一刻,她便被温柔地环保住,只听得柔柔的啜泣传来。
“芙儿……芙儿……我是娘|亲啊……”
玉笙烟哭着抱紧怀中的小人儿,那么小,让她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步莲华有些迟疑,终于还是抬起手,搂住她,有些贪恋地嗅着她身上传来的幽香,使劲抽抽鼻子。
和记忆中的,果然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娘!娘!”
她又哭又笑,控制不住的眼泪,因为笑着而落进嘴里。
她一遍遍喊着,喊也喊不够的样子,一声声,叫得玉笙烟心尖儿都软了。
步莲华一直喜雪,她终于想起来,当日为何在芈闲鹤的府中,执拗地要去采那梅花上的净雪,只因那是她儿时冬日里,最常做的事情。
“下雪了么?”
她听见外面的声响,收住泪,红着鼻尖问玉笙烟,说完,就要起身去看雪景。
玉笙烟拧不过她,只好取来最厚实的白色狐裘,里里外外将她包裹严实,这才允她下地。
雪势渐大,一片片,一团团,柳絮般飘散。
山庄之内,早已是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
她眼前景致,和记忆中不断重叠,眼窝儿一热,手上一暖,原来是玉笙烟怕她着凉,又唤紫儿取来暖手炉给她煨手。
叹了一口气,步莲华转身,“娘,你干什么要我跟着芈闲鹤,他……”
玉笙烟不立即答话,只是伸手探探她的额头,生怕取出金针后她有异状。
“你想说,芈闲鹤不是良人?哎,可是,娘只看了一眼他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们之间有纠缠,不是么……”
步莲华惊异,她不曾知道,自己的娘,对于男女情爱,竟有这样一双可谓毒辣的慧眼。
“只可惜,我们母女相认得太晚,芙儿她已经嫁了过去……”
她皱了下眉,一时还改不过口。
“就是你爹爹义兄的女儿,我们在你失踪后,生怕朝廷怪罪下来,所以封锁了消息,刚巧三个月后,你爹好友故去,剩下一个独女无人照料,我们便将她接来照料,也正好顶替你,好瞒住外面……”
原来是李代桃僵。
步莲华点头,握住玉笙烟的手,“她嫁了便是嫁了,您做什么要我去做小?我……”
玉笙烟摇头,直直望着她,一语戳破。
“难不成,你还想跟着郁骥?!”
乍一听见这名字,她颤了颤,差点站不稳,眼前也似乎暗了一下,像是突如其来的黑夜。
“芙儿?”
看出她的面色有变,玉笙烟吓得忙唤着她。
闭闭眼,步莲华猛呼了几口气,这才开口道:“我……不知道……”
一直感恩的对象,转眼间成了害她与爹娘失散的罪魁祸首——她怎不恨!
崇拜爱慕的男人,转眼间成了用尽毒辣手段困住她的恶人——她怎不怨!
怨恨之间,割不裂,碾不碎的,是,爱。
是了,她甘愿爱他,甚至用一种卑微的姿态,用一种下|贱的心态。
即使,他是她母亲的初恋情人。
看出她的纷杂,玉笙烟的秀眉紧紧蹙起,她好像,看不懂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了。
“芙儿,听娘|亲的话,跟着小王爷,远远离开,跟他回楚国都城,他会护着你。再不要和那个男人见面。听娘的,他是可怕的毒药,是毒药啊……”
像是重新回忆起可怕的梦魇,女人颤抖起来,声调都变了。
步莲华微红了眼眶,默念着,毒药,毒药。
似乎看出她的游移闪躲,玉笙烟紧了紧她的手,坚定道:“待你身子稍好些,娘就筹备你和小王爷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