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丰县的夜晚,不若白日里那么热闹,一入夜,薄雾冥冥,四下寂静。
小小的客栈住满了人,然而旅人行路疲惫,大多数人都是头一沾枕头就呼呼睡着了。
客房里不时传来阵阵鼾声,更显得安静。
少女缩在墙角,睁着眼睛却毫无睡意。这间房里住着几个在客栈里做粗活的大婶,睡着了之后,鼾声比起男人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吵得人根本没法合眼。
她说得不错,夜里果然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细细的雨丝给这个初秋时节带来了些许的寂寥和凉意。
一场秋雨一场寒。
少女不觉间裹紧了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裳。她出门的时候,还是晚夏季节,没想到一转眼的功夫,天气就转凉,让她措手不及。
一声悦耳的声响,破空而出。
先是裂石穿云一般,继而如潺潺水泉,那种缠绵悱恻的乐声,恍然间令她好似来到了一个气蒸云梦泽的地方。
伴着迟归的鸟儿几声鸣叫,那曲声起起落落,由远及近。
少女不由自主地被那美妙的声音吸引,她原本就没什么困意,这么一来,更是缩在角落里,环抱着自己,侧耳倾听。
这个吹着曲子的人,似乎好忧愁呢——
那样悲戚的调子,却这般撩人,心底的某一处,都跟着酥软起来,柔情漾满。
好像是带着某种魔力,不停催促着她,出去看看,出去看看。
她似乎被牵引着,放下怀里的包袱,穿着单薄的衣服起身,但她却丝毫不觉得冷,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推开木门,向外走去。
那曲声似乎有灵性一般,知晓她在寻觅,索性又扬起了一个音调,丝丝缕缕送入她耳中。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拉着她,一直走,走出柴房,走到客栈后面的院子里去。
她仰起头,看见有人站在客栈的屋顶。
太高了,她没法上去。
眼前一亮,少女看见墙边立着一架梯子,她快步走上前,试着踩上去,很稳。她不由得心头一喜,立即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终于也站到了屋顶上面。
客栈并不高,三层小楼。
摊开双手,她试着张开手臂,在细雨霏霏中调整着身体的平衡。
终于站稳了,少女露出了一个笑容,两只眼睛似乎都在流转着动人的神韵。
她小心地走近那人,那人背对着自己,还在吹着。
忽然,曲声倏地停止了!
她原本正陶醉在其中,此刻,乐曲戛然而止,她整个人一慌,险些坠了下去。
“姑娘,是在下惊扰到姑娘休息了么?”
冷不防,传来一个温和好听的声音,那人一边说,一边缓缓地转过身来。
少女猛地抬头看去,原来,一个男人就站在前方不远处,双手还握着一个奇怪的东西。看样子,他刚才就是用这个吹的曲子,可是,这东西既不是笛子,也不是箫,她看了几眼,表示不认得。
不过,见他如此斯文有礼,她也不好不以礼相待,略略地福了福身子。
“公子言重了,您吹得很好听。”
面上一红,少女轻轻柔柔地应答着,听上去与寻常的羞涩的闺中女子没有什么不同。
偷眼望去,这男人勾着笑,一双泛着诡魅的犀利眸子,正灼灼地盯着自己。
“是么?今晚下着夜雨,我原以为大家睡得深沉,不会有人听见。既然你不觉得这是打扰,那我再为姑娘献上一曲吧。”
说完,那男人将手里的乐器凑到唇边,凝气丹田,悠悠吹响。
余音响绝,如行云流水。
涟涟的夜色中,她站在高处,衣袂翩跹,听他的曲声悠扬。
一曲罢了,少女微微蹙起了眉——
她不懂音律,可是,那原本应该欢快喜畅的韵律,听起来,却暗藏着止不住的哀伤。
“好听么?”
他依旧含着笑,声音温润沉稳,一身淡蓝色长衫,将如玉的身姿勾画得愈加修长。
少女恍然回神,口中说不出,只是将唇边不知何时溢出来的笑容敛起来。
“你是谁?也是外来人吗?”
她不答反问,忽然想起客栈掌柜说过,清丰县近几日有喜事操办,所以涌进来许多外地人。眼前这个男子,差不多应该也是一路赶来的。
熊琱一挑眉,他本想实话实说,但是转念一想,不可不防人。
于是,他浅笑着收起手里的埙,淡淡开口道:“我只是路过这里,见天色不好,落脚休息一夜而已。姑娘你呢?我见你有些面熟,好像是客栈里的人?”
从她走出柴房,一路踩着梯子爬上来,熊琱就认了出来,这个便是吃饭的时候,那个端着鱼汤跑过来的小伙计。
没想到,洗干净了手和脸,露出本色来,她竟然是个相当标致清秀的小姑娘。亏着他自己一开始还把她当成了一个小少年。
“我只是个干粗活的。公子既然还要赶路,那就早些歇息吧。”
少女轻轻回了一句,转身就要沿着来时的路走下去。
刚才,她一定是被曲声迷失了心智,这么高居然也敢独自一人爬上来。现在想想,还真有些后怕,两腿发软呢。
夜深了,她还只穿着夏装,晚风一吹,便有些通透的凉意来。
“阿嚏!”
她走了两步,鼻头一痒,忽然打了个喷嚏,寒意一下拢上身,浑身的肌肤都战栗起鸡皮疙瘩来。
一个人影纵身而跃,御驾凌空而来,身形轻然翩飞——
原来是那男人靠近了她。
“你?”
听到声音,少女回身,不想,她的脚底一滑,身体向一旁倒去,整个人像一只断翅的蝴蝶一样,跌了下去。
“救、救命啊……”
她大惊,吓得叫起来,脸色惨白,两只手和两条腿在半空中奋力扑腾着。
熊琱顿了一秒,见她不像是有功力在身上的样子,这才急急向下一跃,将正在坠落的少女抱在怀中,两人一起站在了地上。
幸好,还是接住了她,他心头庆幸。
如果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少女,刚刚从屋顶上摔下来,一定会受伤。
少女惊魂未定,大口大口喘着气,她的脸色都白得像纸,浑身轻颤,看起来不太像是假装,熊琱微微一蹙眉头,很快又舒展开。
或许,是自己太多疑了,她只是一个在客栈后厨帮忙的小丫头而已。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松,卸下了之前的冰冷伪装。
“你怎么样,没事吧?”
熊琱轻声问道,语气像个慈爱的兄长。
少女好不容易才回转过神,艰难地咽了几口唾沫,这才哑声道:“吓、吓死我了!如果真的掉下来,我非要断了手脚不可!没法干活,掌柜的肯定要打发我赶紧走了!”
熊琱觉得可笑,她此刻最担心的,居然是怕自己受伤而无法劳作。
“你是本地人?”
他抓着她的手,忘了松开。
“不是啊,家乡闹了蝗灾,我来投奔远亲,不过……所以我现在就在这里落脚,帮忙干活的话,就不用交房钱了,还能吃饱饭呢。”
少女没继续说下去,不过熊琱也明白了过来。
忽然间,他对她产生了几分怜惜,还这么小的女孩儿,就要为了生计而如此辛劳,令人不忍。
少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眼前这个男人抓在手里。
她立即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只是没来由的,自己忽然好生眷恋那种温暖,甚至能温暖到心底的感觉。
她有些闪躲地,犹犹豫豫地还是对上了眼前男人的眼睛。
深炯的目光,全然没有陌生人的自觉,一双黑瞳如静谧的深海,澄澈透明。
她的眼,一对上他的眼,顿时有一种窒息般的晕眩感,胸口发闷,积郁的感觉,源源不断地涌上心头。
“你放开我……”
她浑身的力气,似乎都从两个人握紧的手上,被他吸走,这样的拒绝,声音微弱,像极了少女的娇嗔。
“手这么冰,我帮你捂暖些。你是不是没有厚衣裳?下雨了,明天一定会更冷,你穿得这么薄,一定会着凉……”
男人丝毫没有察觉到这有什么不妥,依旧攥着她的手,将她的一双手,都包在自己的掌心里。
他唇边勾勒出一个浅浅的弧度,看着少女,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妹妹。
心口一痛,她被那眼神震撼到,原本发凉的身体,顿时微热起来。
“那个,公子……你放手……”
男人动作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止似乎有些逾矩。
“姑娘,在下唐突了。请问芳名?”
少女咬了咬嘴唇,轻轻开口道:“萍水相逢,何必问名字。”
说完,她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
这一次,熊琱适时地松开了,低咳一声,转过头去,掩饰那淡淡的尴尬。
“你等等我。先别急着回去。等着,千万别走。”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反复叮嘱了好几遍,让她在原地等着自己,然后转身回了房间。
很快,熊琱再次走出来,手上多了一床被子。
“可惜你是姑娘,我的衣裳你穿不了。被子你拿去,盖在身上别着凉。明日我会跟掌柜的说明,买下这条被子。所以,你无须担心,尽管拿去用。”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被子塞进少女的怀里。
说完,熊琱转身就走。
握紧拳头,少女站在空地上,凉凉的晚风吹散她的碎发,让她的脸颊微痛。
看着他的背影,她抿了抿唇,隔得远远地喊道:“公子,怎么称呼啊?”
声音颤抖,她满心忐忑,期待着他的答案。
“萍水相逢,何必问名字。”
听见她的声音,他也转过身来看向她,眼中似乎有一闪即逝的光彩滑过,他淡淡地浮出一丝笑容,也微微颔首。
“我叫熊琱。”
不过是那么短短的片刻相对,可是,她却真切地记住了他的模样——
白如冠玉的一张脸,棱角分明,眉宇间都是怡然,额前的几缕碎发,不时掩映着纯黑的眼。
那是上天的杰作,少女止不住一阵阵失神。
熊琱看着她发呆的样子,轻轻一笑,再次转身要走。
“熊公子,我叫岚,山风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