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蘅也没披上披风,就这么出去了,一路疾行回到自己的房间,忍不住趴在床上哭了起来,留在房间里的什锦和金玉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幸而常妈妈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见王蘅哭的那样,悄悄向什锦和金玉摆手,带着两个丫头退了出去——这位大小姐最是要面子,不喜欢别人看到她掉眼泪,这个时候她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独自一个人待着。
王蘅很伤心,也有一丝迷惘,离开了杭州,没有了舅舅和外祖母做她的后盾,她渐渐变得没有安全感,父亲虽然疼爱她,可到底不比小时候,如今她大了,要避嫌了,每日见到父亲的次数有限,更不能肆无忌惮的抱着父亲撒娇耍赖。
看着彭氏有孕,父亲的心一日日被拉拢过去,她连句抱怨的资格都没有,这种不安和迷惘一日日积压在心底,再加上今日父亲训斥王芹,给她一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这才爆发出来。
她害怕,也忧虑,她怕彭氏生下嫡子,根基稳固后,就不会顾忌她是大小姐,到时候在父亲跟前挑拨,三言两语,王芹的今天便是她明日的下场!
到时候她该怎么办呢?舅舅和外祖母不在身边,她又找谁去依靠呢?
若是没退亲以前,她即将出嫁了,彭氏有孕只会让她觉得高兴,她甚至会期盼彭氏生下嫡子来打压王芹和罗姨娘,因为她已经出嫁了,已经有丈夫和婆家做依靠了,而如今她没了亲事,就没有了退路,做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因为这说不定就影响了她的终身和未来。
如今,彭氏有孕,对她来说实在是一个大威胁!
王澜站在房门口,看着王蘅哭的哽咽难耐,小小的身躯趴在床上,不住的颤抖,心中也是五味俱全,从王蘅的话中他也听得出来,这个女儿只怕是因为彭氏有孕而不高兴。
也怪他疏忽了,见女儿聪明大方,在与陈思泉退亲的事上又表现的豁达大度,便把她当成了大人一样,觉得她能理解自己因彭氏有孕而生出的喜悦之情。
可再怎么成熟懂事,她也只有十五岁罢了,又是头一次离开故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身边的罗姨娘是她的对头,彭氏也是个陌生人,唯一可以依靠的父亲也不能每日亲近,如此伤心也是难免的。
王澜心中涌出一阵阵的内疚,才刚他进来时常妈妈悄悄冲他摆手,他便没有进去,反而坐到了王蘅的书桌前翻看她的功课。
从功课来看,王澜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儿十分聪慧,甚至连那些议论时事朝政的文章都写得漂亮极了,许多观点也十分新颖独特,足可见她是真的喜欢念书。
王澜心中暗暗称赞,耳朵却支楞起来听着里面的动静,听着里面的哭声渐消,这才起身推门进去。
果然,一听到动静,王蘅立刻不哭了,看到是王澜,擦了眼泪坐在一旁,抿着嘴只是不说话。
王澜坐到她身边,细细的瞧了她红肿的眼睛,道:“瞧,这一哭,眼睛都红了,你若是有什么不舒坦,告诉爹爹,爹爹自会替你做主,何苦自己躲起来哭?”
王蘅嘴硬,犹自道:“并没有什么事,女儿只是想起母亲觉得伤心罢了。”
王澜含笑道:“好好地,怎么想起你母亲来了?是不是担心你继母生下弟弟妹妹,我就不疼你了?”
王蘅不说话,低着头揪帕子上的线头。
王澜笑着把她揽到怀里,拍拍她的肩头:“真是个傻孩子,别说她生下一个两个,哪怕是十个八个孩子,你永远是爹爹的掌上明珠,你可是咱们王家的大小姐呢,谁敢小瞧了你?你看我对你继母好,你就害怕了?爹爹告诉你,咱们是父女,血脉至亲,是任何东西都无法砍断的,可爹爹与她却是夫妻之情,这两种感情不一样,你如今小,还不懂得,等嫁了人就明白了,她再好,在爹爹心里也比不上我闺女啊。”
王蘅忍不住破涕为笑,看父亲把自己当成孩子一样哄,觉得有点难为情,可她不得不承认,父亲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的确让她烦躁的心境慢慢平复下来。
既然父亲在乎她,安慰她,她也断不会让父亲觉得为难,遂大大方方道:“是我小性儿,让爹爹担心了,爹爹别理我,我一会就好了,夫人身体不舒服,您还是回去陪她吧,一定要让夫人给我生一个聪明可爱的弟弟妹妹。”
王澜笑起来,道:“才刚哭的那样,这会又要赶爹爹回去了,爹爹陪你说说话,夫人那边不打紧。”说着扬声喊常妈妈上茶。
外边常妈妈一直听着呢,笑着眉不见眼的,带着什锦和金玉上了茶水点心,又说去做点宵夜,对王澜和王蘅能坐在一起联络联络父女感情她是很乐见的。
王蘅一面不好意思,一面也高兴,遂请了王澜坐下,王澜也没多客套,坐在王蘅卧室内的小桌子前,打量整个房间,虽然船舱简陋,但经过常妈妈和赵妈妈的细心布置,已经很不错了,像个大家小姐的绣房,但和王蘅在杭州老宅的闺房相比,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王澜笑道:“如今咱们这么些人到京城去,那宅子只怕不够住,暂且先挤一挤,爹爹回京后立马让人打听着买一座大些的新宅子,京城的院子宽阔,千金小姐们都住院子,不住绣楼,你若是不习惯,爹爹让人按着碧水阁给你盖一座小楼也使得。”
王蘅抿着嘴笑,一面给王澜奉茶一面道:“何必这么麻烦,女儿也不是多么讲究的人,住院子也挺好,挺新鲜的,只是爹爹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罢了,若是频繁的换宅子,会不会让御史攻讦呢?我们住的窄些无妨,只怕给爹爹添麻烦。”
王澜哈哈大笑起来:“正如你所说,爹爹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罢了,那些御史可没这么小鼻子小眼的盯着一个员外郎查,他们整天弹劾的都是那些侯府公卿啊,公主驸马啊,朝中重臣啊之类的,更何况咱们王家是商户出身,是众所周知的有钱,咱们花自己挣来的钱难道也是错?”
王蘅笑道:“只要不给爹爹添麻烦就成,只是爹爹说的这些女儿还真没听说过呢?真有弹劾公主驸马的么?”
王澜一面也是闲谈,一面也是想让王蘅高兴,遂道:“可不是,当今圣上有一位堂姐,便是福顺长公主,她是出了名的张扬跋扈,去年她纵容门下的奴才踏马伤人,却仗着是皇亲国戚意图赔几个钱完事,顺天府的人也不敢管,结果就有一个刚正不阿的刘御史,一连半个月上折子弹劾福顺长公主,直到皇上下令训斥长公主,并罚了她一年的俸禄才罢。”
王蘅摇头道:“这位刘御史固然为别人伸冤,可他自己只怕就此得罪了这位长公主,其实何必呢,即便皇上斥责了长公主,也不过是罚了一年的俸禄,这在长公主眼里又值什么?有这些银子,倒不如赔给那户人家,如今钱没要到,反而得罪了长公主,刘御史纵然得了刚正不阿的清名,可不管是长公主还是那个被马踏伤的人,只怕都不会感激他吧。”
王澜倒是不妨王蘅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顿时怔住了,半天才道:“如果纵容长公主如此,读书人的气节又何在呢?”
王蘅认真道:“圣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可见要先吃饱了饭才论读书明理的,如果宁愿饿死也要维持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那就太傻了,生命只有一次,更何况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做到御史这个位子,有多么的不容易啊,何不好好珍惜,将来为老百姓做更多的事呢?俗话说,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韩信且能受胯下之辱呢,刘御史这么做固然让别人称赞他,可也只是一个好名声罢了,如果吃不饱饭,穿不暖衣,四周都是敌人,那要好名声做什么?更何况只是伤了人,而不是恶意的杀人,是,福顺长公主有些骄纵,可刘御史也不免有沽名钓誉之嫌。”
王澜半天没说出话来,好一会才道:“蘅儿记得,以后这些话切莫在人前说。”
王蘅笑道:“也是对着爹爹,女儿能一舒心怀,若是在外头,自然不会如此狂妄。”
王澜叹道:“把你当成孩子,你又比一般的大人还懂事知理,把你当成大人,你又确确实实是个孩子,真是……”
王蘅笑了笑,道:“女儿读书只是为了自娱自乐,不是为了什么才女的名声,女儿的心愿很小,只希望爹爹疼爱我,舅舅和外祖母疼爱我,和表哥表姐妹快快乐乐的相处,将来嫁一个如意郎君,再生一双儿女,这辈子就足够了。”
王澜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可真是不害臊!”
王蘅笑了笑,脸色微红,低着头不说话,王澜虽然笑,却也不得不承认王蘅的愿望很切合实际,知足常乐,王蘅有这样的心态,这日子不愁过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