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知沈将军断发明志,终生不娶。时隔十五年,皇后再次将沈将军的婚事提上台面,不怕沈将军翻脸么?
随即,看到沈将军空落的座位,心中了然:皇后这是趁沈将军不在,将事情定下来。沈将军知晓,圣旨一下,为时已晚。
即墨擎天也觉得皇后选的驸马合适,京都盛家、薄家、肖家、韩家为大,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根基尚不稳固,并不能动任何一家,只得放任,让他们互相牵制。
而凤鸣则是他新栽培的亲信,沈长宏亦是新崛起的势力,手握重兵,足以与四大家任何一家抗衡。
只不过他处于中立,不会轻易的打破制衡。
倘若即墨画下嫁给他,定然能拢络沈长宏,为他效命。
幕画公主见即墨擎天沉吟,便知事情不妙,连忙磕头道:“父皇,沈将军足以做画儿的父亲,画儿倘若下嫁与他,岂不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柄?”侧头看了眼她思慕的男子,眼底闪过坚毅:“父皇,儿臣这辈子非国师不嫁!恳请您成全儿臣!”
即墨擎天眸子闪过一道暗芒,隐有薄怒。
皇后恨铁不成钢,凤鸣与沈长宏身份相当,一个深得皇上器重,一个是令皇上畏惧的人。
随便一人,都事半功倍。偏生幕画被凤鸣的皮相迷了眼,坏了她的算盘!
“画儿……”皇后话不曾说完,便被幕画打断:“国师智盖九州,天文地理无所不通。他的夫人,定然也是满腹才学。”幕画公主起身,昂扬着下巴,倨傲的看着龚青岚说道:“我要与你切磋,若你让我输得心服口服,我便下嫁沈将军,此后再不纠缠凤鸣。倘若你输了,哪来,便哪儿去!”她虽然不是有才气的女子,但是胜一个乡野村姑,还是绰绰有余。
龚青岚忆起沈将军的风姿,再瞧瞧幕画退而求其次的委屈。不禁眼皮子颤了颤,不知沈将军知晓,会有何想法。
看着众人将视线集中在她身上,凤眸里一片清澈,浅浅的一笑:“民女家中贫寒,食不饱腹。怎得有银子请先生教学?大字都不识一个,如何与公主切磋?”
闻言,众人眼底闪过惊诧。她不会还如此坦然?不该羞恼的无地自容么?
幕画只以为龚青岚在糊弄她,秀丽的面容,染了薄怒。
龚青岚仿若未见,为难的说道:“公主会的,民女不会。民女会的,公主不会。如此,便是难以分出胜负!”
众人细细琢磨,若是切磋,断然是要选二人各自擅长的一项比试。不管如何切磋,最后都是平局。
幕画心有不甘,笑道:“那你会什么?”
“民女会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怕污了公主的眼。若公主一定要比试,民女……最拿手的便是数银子。”龚青岚眸子晶亮,纯净无害。
幕画面红耳赤,只觉得被龚青岚羞辱。她若出生贫寒,又如何有银子给她数着练手?而且,京中之人皆知她最是瞧不上商贾,满身铜臭味,与他们在一起会失了身份。她如今却是公然要求与自己比试数银子,不是挑衅么?
“市井小民!”幕画冷嗤。
龚青岚惊讶的说道:“那为何公主与民女比试?”
众人领悟到她话中的意思,既然瞧不上龚青岚市井小民的身份,又为何与她比试?岂不是自降身份,做着打脸的事儿?
幕画一噎,怒极反笑道:“国师当年有言,非贵族仕女不娶。如今,这话可还作数?”
“夫妻无高低贵贱之分,青儿与我成婚,自是跃入名门。”凤鸣眉微皱,淡淡的看着幕画,眼底有着讥诮。她这富贵,不过是偷了别人的!
“她出身低贱,根本配不上你!”幕画尖锐的说道,看着龚青岚,眼底有着妒意。一无是处的贱人,为何能得他百般维护?
凤鸣脸色一变,不悦的说道:“恕微臣暂且告辞。”说罢,起身作势离开。
“你站住!”幕画脸色难看,阴郁的瞪着龚青岚。都是这个贱人,若不是她,凤鸣不至于对她如此冷淡!如此不待见!
紧紧的攥紧拳头,眼底满是志在必得。凤鸣只能是她的驸马!
“微臣出身低贱,便不与公主同殿,免得玷污了你的高贵!”凤鸣说走便走,丝毫没有说笑。
龚青岚心知肚明,凤鸣不想虚与委蛇,便借势离开。
“够了!”即墨擎天冷厉的呵斥胡闹的幕画,转而神色缓和的对凤鸣说道:“国师想必是累了,一路长途跋涉,便带着这位姑娘一同在偏殿休憩。”
“父皇,这是给国师的洗尘宴,哪有主角儿离开的道理?”睿王冷哼一声,目光阴鸷的扫过凤鸣。不知这男人哪里好,既是让幕画死心塌地,非他不嫁。
龚青岚拉着凤鸣的袖摆,对他使了眼色。
凤鸣见此,无奈的坐下。
幕画被凤鸣的‘百依百顺’刺痛了双眼,咬牙道:“山野村妇,最是擅长民谣,本宫便与你切磋歌喉。”
龚青岚眼底闪过冷芒,见她不依不饶,垂着眼角,并不理会。
气氛一时僵滞。
这时,一直坐在吏部尚书身畔的水芊芊,掩嘴笑道:“这位姑娘莫不是不将三公主放进眼底?还是不够资格与你切磋?三公主委身与你比试,便是天大的恩泽,你不跪地谢恩,反倒不冷不热,藐视皇威!”
这一顶帽子扣下来,便是犯了大罪!
龚青岚看向水芊芊,眉头微蹙,不明白她为何如此针对她?“民女方才沉默不言,是在想两全之策。民女虽然出身贫寒,却也算不得乡野村妇,并不会民谣。若是我一口回绝,怕是有敷衍之意,免得授人话柄,落得个欺君之罪。这才慎重以对!”
水芊芊脸色微变,使劲的撕扯手中的锦帕,笑道:“如今说来,倒是我误会了。”话音一转:“我若不曾看错,你倒是与曾经京都第一美人有几分相似,莫不是献亲王的外甥女?你与国师是表妹,据我所知,献亲王只有一个兄弟,献亲王妃的娘家,叛国问斩,并没有表亲。”
这话一出,如平地惊雷。
水芊芊话里话外虽不曾直言凤鸣是前朝皇帝的遗孤,却是处处将人往此处牵引,偏生还揪不住她半点错处。
即墨擎天目光冷厉如剑,寒气凛然的看向凤鸣,那双与龚青岚相似的眸子,让他手指冰凉。就算他如今是九五之尊,可这天下,却是强抢来的,坐得始终不踏实。
“国师,朕也极好奇。”即墨擎天隐去眼底寒芒,含笑问道。
“微臣生父是献亲王妃娘家的旁支,并没有受到牵连,与青儿是远房表兄妹。”凤鸣不缓不慢的解释,时隔多年,谁有能分得清,他们像的是谁?
“哦?”即墨擎天眼底有着质疑。
“皇上若信不过,便派人去岭南江府查探。”凤鸣面不改色,径自端着酒水浅酌。
龚青岚却看着他握杯的手指骨泛白,青色筋脉暴起,俨然在极力的克制着情绪。
即墨擎天沉吟,内侍附耳嘀咕了几句,即墨擎天眉宇舒展,朗声笑道:“国师多虑,朕有些好奇世间万物的奇妙之处。你们有几分相似,像足了同胞兄妹。”说到后面,有几分意味深长。
凤鸣心知即墨擎天疑心极重,不能轻易化解了他的猜忌。“微臣与青儿关系隔得远了一层,体内却是有相似的血脉,怎会不像?”
“若是细看,皇上与皇后娘娘也是有几分相似呢。”龚青岚适时的插嘴道:“民女听过一个传说,每个人都是一半,寻找着另外一半,成为夫妻,两相结合,才是圆满。”顿了顿,继续说道:“这都是命中注定好的缘分,坊间将面容相似的夫妻,称为夫妻相。”
皇后笑道:“是个伶俐的姑娘。”
即墨擎天眸光微闪,目光环顾诸位大臣与其内眷,倒真有几对如龚青岚所说——夫妻相。
水芊芊见挑拨不成,心中怒火翻腾。看着面色阴沉的幕画,笑道:“姑娘这是在说你与国师是上天注定好的缘分?如此的相像,怕无人能比得上。”
龚青岚淡漠的扫她一眼,冷静的说道:“这位小姐面泛红光,印堂发亮,倒是大吉之兆。轮廓与皇上亦是有两分相像,若全然按照方才的‘传说’,与皇家有不浅的缘分。”
水芊芊一噎,面色大变的看向皇后。龚青岚这话说的极有技巧,先说她的运势,尔后提点她与皇上有几分像,最后却是说与皇家不浅的缘分。这句话极为的广泛,不单指是皇上,也极有可能是王爷。轻而易举的挑起宫妃对她的防备之心,又离间了她与那些个想要嫁给王爷的官宦千金的关系。
倘若她最后所嫁非皇室,她一句‘传说’,便推脱的一干二净。
皇后细细的打量水芊芊,以前不觉得她与皇上像。但是经人一说,心里埋下一颗种子,便会无限的在潜意识里扩大,看人的目光不由得转变,愈看愈像。
水芊芊心里一惊,皇后眼底一闪而逝的阴霾,俨然是信了这贱人的话。
“芊儿福薄,无法享受皇家恩宠。”水芊芊恼恨她低估了龚青岚,着了她的道!
“芊儿小姐莫要妄自菲薄,你脸盘圆润,面相极好,旺家旺夫。有皇家恩泽庇佑,定是福禄长存,又岂会是福薄之人?”龚青岚看着她千变万化的脸色,眼底闪过寒芒,她就真的如粉面团儿一般好拿捏么?否则,怎会每个人都揉捏她几下?
众人心神一动,吏部尚书是前朝官员,前朝覆灭后,便被流放。即墨擎天继位,无人可用,便将他召回,起复重(chong)用他。那年,水芊芊方才出生。随即,吏部尚书十年间,从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官拜正二品,官禄亨通。
以往,都认为他是能力所致,那些有能力,升官艰难的人,却是十分相信龚青岚的话。
在场之人,都是位极人臣,内眷对官场亦是耳濡目染。不止是要靠能力,重要的是时运机遇。看向水芊芊的神色,全都带着防备与敌意。
即墨擎天眸光微闪,笑道:“水爱卿好福气。”
皇后霎时变了脸色。
水芊芊脸色煞白,浑身冰凉的说道:“这位姑娘也会看相?”心中又惊又惧,她在府中受宠,也是因着她出生,父亲一路官运亨达,将她当做了福星。今日被龚青岚摊开说,她不觉得骄傲,反倒是后背窜起一股凉气,直冷到骨子里。
“略懂皮毛罢了。”龚青岚来京时,便调查过五品以上官员的资料,对水芊芊的背景,大致记在心上。
幕画公主见水芊芊为她解围,反受掣肘,又不与她有直接利益冲突,便解围道:“芊芊确实是福禄双全的女子,大皇兄有意向尚书大人提亲。可想法赶不上变化,本宫可不愿未来嫂嫂,被欺凌。”
蠢货!
皇后牙都几乎要咬断,水芊芊在水府是福星,到睿王府可别成了个灾星!
吏部尚书虽然是不错的选择,可她更中意齐浅裳。她是齐放的嫡孙女,齐放不日便要迁至礼部尚书。身份与吏部尚书相当,可他祖家却是更胜吏部尚书。远在燕北的齐家,可是富可敌国。
“画儿,休得胡言,莫要坏了水小姐的清誉。”皇后平静温和的嗓音,透着一股子冰冷。
幕画心底一颤,母后动怒了!
睿王虽然对水芊芊有些好感,却是不足以他聘娶她为王妃。听到幕画所言,眼底闪过愠怒。“画儿,皇兄的婚事自有父皇、母后做主。”
水芊芊难以置信的看向睿王,她一直以为他是属意她。方才幕画替她解围,心里惊讶过后,却是浓浓的喜悦。笑意不曾延伸到眼底,他兜头泼她一身冷水。
“睿王爷……”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睿王坚定他的立场。
水峘脸色不虞,原本以为睿王对水芊芊有意。方才水芊芊出言刁难龚青岚,适才没有开口阻拦。不曾想,被人给利用。
阴郁的扫了龚青岚一眼,胡子颤了颤,没料到是个厉害的!出身贫寒?恐怕未必!
水芊芊六神无主的看向父亲,他却是警告的瞪她一眼。心中慌乱无措,难道为了一个不愿娶她的男人,与所有人为敌了么?
目光怔然的看向龚青岚,触及她布满寒霜的眸子,瞳孔一缩,急忙收回视线。
恍然发觉,她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皇上,画儿的亲事……如何?”皇后见着下面消停,便重提幕画公主的婚事。
即墨擎天让内侍拟旨,拿着玉玺盖下去,便对众人说:“朕今为沈将军与三公主赐婚,钦天监择选良辰吉日,礼部着手准备婚事。”
龚青岚一愣,皇帝圣旨未下,便着手准备婚事,不打算给沈将军反悔部署的机会。
“放宽心,沈将军若当真如此好对付,岂会如今才给指婚?”凤鸣宽慰道。
龚青岚知晓沈将军的实力,可心底隐隐不安,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散了宫宴,皇后便唤幕画公主与睿王去了未央殿。
“跪下!”皇后扬手砸烂一只茶杯,指着碎片,呵斥道!
幕画跪在碎片上,锥心刺骨的痛,紧紧的咬着唇瓣,看着殷红的鲜血,侵染了白色的瓦片。眼底闪过浓烈的憎恨,倘若不是那个贱人横插一脚,她又岂会错失所爱?又岂会不得母后欢心?
睿王心中疼惜幕画,看着皇后冷冽如霜的脸,求情的话到了嘴边,便吞咽了下去。
“你如此不长脑子,嫁给凤鸣,反倒是祸!”皇后厉声道:“你可知错在何处?”
“儿臣没错!”幕画倔强的抬头,直视着皇后。
“嬷嬷,给本宫打!打到她知错为止!”皇后气得面色铁青,拢在袖筒内的手,止不住的发抖。
嬷嬷拿出戒尺,扳直幕画的掌心,一下重过一下的抽打。
幕画痛得倒吸口冷气,就是不肯认错。“母后,你就算是打死我,我也没错。争取自己所爱的人,何错之有?即使有错,我便是错在了轻敌。”
皇后揉着眉心,示意嬷嬷收手。目光冰冷的看着幕画,没有一丝温度的说道:“你生在皇家,错在认不清自己的使命!至于凤鸣,你就断了心思,好好待嫁!”
“母后,我不甘心,儿臣不甘。守了这么多年,竟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若她处处比我强也罢,可却是个乡野村姑,叫我如何咽下这口恶气?”幕画双眼布满了浓烈的恨意,对凤鸣,对龚青岚!
“啪——”
皇后扬手一巴掌打在幕画的脸上,尖利的指套,刮出一条长长的红痕。
“蠢货!如此沉不住气,如何成事?”皇后胸口急促的起伏,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你暂且妄动,本宫自是会替你出了这口恶气!”说罢,别开头,挥手示意她离开。
幕画紧紧的捂着震得发麻,牙齿隐隐有着松动的左脸,眼底闪过毒辣,愤恨的离开。
“母后……”睿王看着幕画高肿的脸颊,眼底有着不忍。
“你如今什么都不要做,只管去齐府拜访。”皇后说完,转身进了内殿。
——
龚青岚与凤鸣回到凤府,便一齐去了书房。
“今日之事,你太冒险了!”龚青岚皱眉,不加掩饰的表示自己的不满。
凤鸣侧躺在软榻,因浅饮了几杯酒,琥珀色的眸子晶亮,如愧丽的宝石。一瞬不顺的盯着龚青岚,歪着头,勾唇道:“你也会看面相。”
见他转移了话题,便知他是不会回答。顾自斟杯茶道:“瞎扳谁不会?”
凤鸣失望的阖眼,原来是乱蒙的。
“你不打算告诉我,来京都的目地么?”龚青岚隐约觉着皇上与皇后定然与她母亲有过纠葛,到底是什么纠葛,就得等回到燕北,询问母亲。
凤鸣托腮,白玉般的面颊酡红,一双桃花眼,如一潭荡漾着涟漪的春水,就这样看着你。似要将你吸纳眼中,溺毙其中。
龚青岚别开眼,凤鸣不紧不慢的说道:“密诏,遗留在你外祖父手中的密诏。”
“我怎知晓?”龚青岚脸上的笑容维持不住,她还不曾出生,外祖父被殒了。她如何知晓密诏在何处?
“地图在寄夏山庄的地契上!”凤鸣淡淡的说道,眼底有着谴责:“你怎能将地契随便给人?若是被有心人拿走,该如何是好?”
龚青岚哪里知晓地契上藏有密诏地图啊?
“地契呢?”龚青岚摊手。
“你给了燕王府,问我要地契,你确定?”凤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心底的那丁点怒火,看着她耸拉着眼皮,烟消云散。
轻叹了一声:“我费了好大的力气从燕王手中拿来,这是你犯得错,我替你付出代价,便由你来补偿我。”
龚青岚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凤鸣却是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起身离开。
翌日
龚青岚只身去齐府拜访,递了拜帖。
不过片刻,便有管事亲自领了进去,直接去了老太爷齐放的书房。
龚青岚踏进书房,浓郁的书香气息扑鼻。宽阔的书房里,如藏书阁一般,摆放着数面墙高的书架,摆满了书籍。
只有几米宽的地儿,摆着书案与小几,其他几乎挪不开脚步。
“坐!”老太爷见到龚青岚有些讶异,昨日里在宫宴见着,是以凤鸣表妹、未婚妻的身份。今日里乍然以孙媳妇的身份出现,难免有些意外。
龚青岚看着眼前胡须花白,精光矍铄的老人,已过花甲。笔直的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拿着一本典籍在翻阅。
龚青岚歉意的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道:“昨日里刚进京,来不及事先拜访您。”
“老夫不是迂腐之人,你与国师来的匆忙,想来是有要事。”老太爷眼不离书籍,边查阅,边漫不经心的与龚青岚闲聊。
“罪诏。”龚青岚轻轻叹息,看着老太爷猛然放下典籍,抬眼望来,重复道:“为了罪诏而来。”昨夜里散宴,她便询问了凤鸣。
老太爷沉吟,半响才说道:“景枫知晓么?”
龚青岚缓缓的摇头:“我也是刚刚才知晓。您寄到燕北的信,孙媳妇已经过目。这是夫君为您准备的,若是有需要,知会我一声便是。”说罢,将藏在内袋的一个长木盒摆在桌上。
老太爷明白她的意思,颔首道:“祖宅可安好?”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太爷莫要挂心。”龚青岚温婉的浅笑。
老太爷却是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连叹了几声:老了。
这时,有奴仆通传,睿王来府中拜访。龚青岚眉头微拧,怕是不安好心。
“景枫那个孩子有点冷情,许多事儿,你得多体谅、宽容。罢了!你见见老夫人,与她认个脸闲谈几句。”老太爷吩咐长随,将龚青岚送到了老夫人的院子里。
老夫人的院子里极为热闹,坐着不少的人儿,大约是来请安,留下来话家常。
众人看着来人,她穿着一袭白色长裙,裙摆散落着点点红梅,随着她的走动,仿似迎风绽放。乌黑的青丝简单的绾着如意发髻,只斜插了一支梅花白玉钗,素雅不失高贵。
一位身着大红缠枝牡丹裙的妇人,一阵探究后,便是笑吟吟的说道:“好个标致的媳妇儿,不知是哪家儿郎如此有福气。”
“这是祖宅那边,大房的长媳。”老夫人头上裹着汗巾,带着发套,遮住了一头华发。穿着皂色绣寿字的褙子,暗灰色的长裙,倚在炕上,儿孙绕膝,好不欢乐。
都是些机灵的人,听到长媳,便知是齐景枫的媳妇。比之前更热络了几分,忙邀她入座。“一路上定然辛苦了,来京都也不去信通知一声,我们也好遣人去迎接。”说话的人,是老夫人大儿子的媳妇胡氏。
龚青岚坐在老夫人身边,看着她眼底的慈爱祥和,嘴角漾着一抹柔柔的笑意:“我与表哥一同进京,来得匆忙,便来不及通知。昨日傍晚进城,不曾来拜访,今日里特地来请罪。”
“哟!这可又是个嘴儿抹蜜的小媳妇,瞧老夫人被哄的开心得两眼只见缝儿。”说的是老夫人二儿子的媳妇张氏,说话透着一股子溜溜的酸味。
老夫人笑骂一声,拉着龚青岚的手说道:“枫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好些年不见,怪想念他。”
“老夫人,他有事脱不开身,待得闲了,便进京看望您。”龚青岚感受到老夫人骨子里散发出的善意,便也不拘谨。
老夫人连说了几声好,闲聊了一会子,龚青岚便起身出来。二夫人领着女儿紧跟着出来,眼珠子盯着龚青岚手腕上的血玉镯直打转儿。“侄媳妇儿,这次进京可打算常住?你们家大业大,京中有不少产业,该要考虑着置办宅子。到时候可要来寻我,我手头有不少好宅子。”说着,拉扯着身边十五岁左右的女子,推到她的跟前,介绍道:“这是二婶娘的嫡长女,名唤齐浅婉。浅婉,快叫嫂嫂。”前一句是对龚青岚说,后面半句才是对齐浅婉所说。
齐浅婉冲龚青岚一笑,余光扫过她身上的穿戴,欢脱的喊了声:“嫂嫂。”
龚青岚颔首,心中却是不喜她方才打量的势力目光。
果然,二夫人张氏一走,齐浅婉热络的挽着龚青岚的手,目光在龚青岚脖子上挂着的红玛瑙雕海棠花的项链打转。“嫂嫂第一次来京都,小妹带你随意走走。”说着,拉着龚青岚的手朝外走。身子紧贴着龚青岚的手臂,悄悄的摸了一把她手腕上温润细腻的玉镯。
这一碰上,便是不忍撒手。
龚青岚嘴角的笑容微微一僵,手腕上的手镯是安郡县主给她的,断然是不能给了别人去。
兴许齐浅婉也瞧出来了,目光发亮的盯着她脖子上成色极好的海棠花,蹭过去说道:“嫂嫂,你这个在哪里定制的?手工极为细致。”说着,伸手就摸了摸。
“这是我的陪嫁。”龚青岚笑容里有着淡淡的疏离。
“可以借给我戴戴么?”齐浅婉话落,手朝龚青岚的胸口摸去,抓着海棠链子要解开。
龚青岚呆了,前世今生加起来两辈子,也不曾见过这样明目张胆带抢的人,一时竟忘了如何应对。突然,一只玉手啪的拍落齐浅婉的手,温柔细语的说道:“你这是作甚?府中物件都是紧着你,不曾少过你,何时变得眼皮子浅薄的人了?”
龚青岚看过去,并不认识。听着她熟稔的语气,想必与齐浅婉是相熟的。
“是你?”齐浅裳看到龚青岚,眼底有着惊讶。目光看向齐浅婉,有着询问。
龚青岚见她认识自己,微微一笑。转念明白,怕是昨夜在宫宴见过。
“要你管?这是嫂嫂给我的见面礼!”齐浅婉讪讪的揉着手背,殷切的目光看着龚青岚。
龚青岚解下坠子,不曾递过去,手中一空,已经被齐浅婉抢了去。
齐浅婉放在脖子上比划了几下,目光落在龚青岚耳垂上的同系耳环,笑着说道:“嫂嫂,你瞧这与耳环是一对,只戴坠子怕是单了些。”
齐浅裳听到一声嫂嫂,心中讶异,来不及寻思。见齐浅婉琢磨着又要搜刮龚青岚,冷笑道:“快些还回来,你若再讨要,我告诉祖母去。”
“你!”齐浅婉怒瞪着齐浅裳,冷哼道:“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礼?”说完,揣进怀中,眼疾手快的拔走了龚青岚头上的两只海棠缨络金钗,转身走了。不屑的想道:齐府不是富可敌国么?给她两样物件儿,都不舍得。
“你莫要见怪,婉儿她,她……”齐浅裳不知该如何替齐浅婉解释,急的面色绯红。
“都是一家人,不见外。”龚青岚抚弄稍微散乱的发,心想这齐浅婉是个厉害的,不知二夫人是如何教养出来的。
“你,你不是,不是……怎得成嫂嫂了?”齐浅裳中间几个字含糊不清,龚青岚却是明白她的话,笑道:“凤鸣是我表哥,我夫君是你大堂哥。”
“景哥哥么?”齐浅裳不知为何,听到她说是凤鸣只是她的表哥,心里有些难过。凤鸣那样喜爱她,她成了别人的妻子,怕是会伤心吧?
龚青岚颔首,似乎瞧出了她的小心思,眸光一转,道:“可要去凤府一趟?”
“这……”齐浅裳眼底有着期盼,却又有着顾忌。
“我独自一人在京都,身边也没有伴儿,你恰好可以给我解解闷。”龚青岚带着齐浅裳一同上了马车回凤府。
到了府中,龚青岚让她坐在牡丹亭,寻了借口回屋子里。
“大少奶奶,为何你请齐小姐进府,却将人扔在亭子里不管?”红玉疑惑不解的问道。
龚青岚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来了府中陪我说话,恐怕也没有心思,我便成人之好。”
成不成,得看他们之间的缘份。
过了几日,齐浅裳每日都来府中一趟。随后,提着自己做好的糕点去牡丹亭。
宫里也传来消息,皇上有意无意传水芊芊进宫,陪水贵妃解闷。皇上便借着探望水贵妃腹中龙种为由,一直坐到水芊芊离宫,适才回御书房。
龚青岚嘴角上扬,恐怕皇上信了那日她所说的话。闲着无事,拿着针线活儿在做。却接到皇后娘娘的懿旨,招她进宫。
龚青岚心底有着不好的预感,皇后虽然表现的温婉可亲,可直觉她并不是好相与的人。这时候召她进宫,可有要紧事?
提笔写下一封信,龚青岚便随着公公进宫。
并没有发现那封信,被透过窗户刮来的清风吹落在地,飘拂进桌脚。
入了宫门,直接畅通无阻的到了皇后的未央宫。
两侧数十名彩衣粉带宫婢,双手交叠放在腰侧。龚青岚从容不迫的自她们身前走过。轻盈的步上石阶,走进大殿。
大殿内弥漫着袅袅淡雅的清香,极好闻,且能平定人浮躁的心。站在大殿中央,俯身盈盈一拜,垂目道:“民女见过皇后娘娘金安。”
“赐座。”皇后温柔慈善的嗓音响彻龚青岚耳畔,雍容华贵的脸上,挂着一抹亲和的笑。
龚青岚抬起头,皇后大约三十多岁,四十不到。皇后一袭凤袍,端庄高贵的坐在凤椅上,身材丰腴,眉宇间透着一股子妩媚,却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凛然之气。
龚青岚不过看了一眼,便垂目坐在椅子上。
皇后浅啜了一口茶水,自龚青岚进来,便是一直细细的打量着。她的举止大方得体,进殿时,目光平视前方,眼珠儿并没有乱转,可见是极有涵养的人。
乡野村姑?
皇后心中泛着冷笑,名门仕女的涵养,也不过如此。
想到这,精心描绘过的柳眉微蹙,目光凝聚在龚青岚的脸上,似乎在透过她看着他人。旋即,温柔的笑道:“家母可安好?”
龚青岚思忖,皇后邀她进宫,便是话家常么?虽是这样想,却是镇定的回答皇后的问题:“家母安好,只是劳累这么些年,掏空了身子。”
掏空了身子?那便是没有几年活头了。
皇后点了点头,放下茶杯,又问了一些龚青岚的年纪、姓名,父亲是哪家大族。
龚青岚一一回答,在事实上稍加串改。
“你母亲把你教养的极好,那日在景阳殿,本宫就知你是个伶俐的姑娘。本宫曾经与你母亲是闺中密友,如今想来,只得感叹造化弄人。”皇后眼底有着慈悲,眉宇间隐有一抹伤怀,似乎在缅怀过往。
龚青岚吃不准皇后此番话的用意,不敢大意,恭敬的说道:“皇后娘娘缪贊,民女愧不敢当。家母知您记挂,定然欣慰至极。”
皇后伤愁一笑,挥了挥手:“也罢,今日唤你来,不过是询问姚儿姐姐的近况。既然无碍,本宫这心里也好受一些。”说罢,便让宫婢带着龚青岚在御花园转一转,留着用完膳再走。
龚青岚婉拒,皇后却说:“国师与皇上在御书房商谈要事,你先多留一会,到时与他一同出宫。”
龚青岚看着她不容拒绝的眼神,福身,退了下去。
宫婢领着龚青岚穿过窄道、一道道亮丽的景致,越走越荒芜,心中一沉,道:“这不是去御花园的路,走错了么?”
宫婢闷头前走:“龚小姐,这里是近道,小半个功夫便到了。其他的道儿,要绕一个大圈子。”
龚青岚心头谨慎,她不曾来过皇宫,自是不知她的话是对是错。拔下串在手腕的珍珠手链,扯断了绳索。走四五步,便扔下一颗做记号。
忽而,宫婢停在一道月亮拱门,恭敬地说道:“龚小姐,花园到了。”说罢,宫婢便回去复命。
龚青岚抬眼,几枝桃花树枝探出高墙,结着一粒粒粉色的花蕾。心知这是四季花开不败的桃花树,不由得踏足走进园子,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粉色桃花,极为赏心悦目。
“当真是人比花娇嫩,不知吃起来,可比这桃树结的果子那般鲜美多汁?”一道身着宝蓝色律紫团花茧绸袍子的男子跳下墙头,手中摇着一把羽扇,缓缓靠近龚青岚。“啧!这不是国师的小表妹么?怎得一个人来桃园里?莫不是私会情郎?”说罢,轻佻的用羽扇抬高龚青岚的下巴。
龚青岚快速的后退几步,躲开他。
“宫中私会情郎,可是要处以宫刑。小王可要行行好,在侍卫寻来时,收你做妾?”四王爷生的唇红齿白,一派风流,行事作风极不着调。
龚青岚心中了然,这是成日里夜宿花街柳巷的四小王爷。皇上最疼爱的儿子,有心立他为太子。命他去江南赈灾,却是将灾银都用在建造红楼楚馆,博得一身骂名。诸位大臣死谏,适才打消了皇上立太子的心思。
只是,他为何在此?
皇后布得局?有何用意?心里渐渐的感到发慌,忽而,龚青岚看到桃林中的一座亭台上。两名宫婢,扶住昏迷的水芊芊,站在二楼凭栏上。
心中骤然狂跳,睁大眼眸,看着一个宫婢将一个火红坠子,形似海棠。放在水芊芊的手心,紧紧的握着。
伸手一推。
嘭——
水芊芊如破败的布偶,面部朝下,直直的缀落。
“快走!”龚青岚惊愕这狠毒的手段,拉着四王爷朝一边走,却是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暗一,快!抓住那两个宫婢!”
两个宫婢,却是各执一支海棠缨络金钗,刺向对方的胸口,在暗一赶到的瞬间,毙命!
龚青岚瞬间明白了背后之人的用意,水芊芊深得皇上青睐,进宫便是迟早的事。宫中后妃,自是不会想让水芊芊进宫分宠。而她在宫宴时与水芊芊不和睦,水芊芊处处争对她,心中难免会记恨。如今,若是人赃俱获,她断然是难逃一死。
就算洗清了嫌疑,也会背上与四王爷私会的罪名。在宫中与男子私会,要处以宫刑,命怎么着都要留在宫中。
凤鸣若真如表面那般在意她,断然会与四王爷结仇,暗中斗个你死我活。即除掉了进宫分宠的女人,又少了个竞争力最大争夺皇位的王爷,一箭双雕。
所有的证据与得利者都是皇后。
可,当真是皇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