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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一章 稠山(中)

等长亭再将幔帐撩开时,便连蒙拓身影都瞅不见了。

她是鬼吗?

需要看了就跑吗!?

长亭鼓了鼓气,屏气凝神地挺直脊背,手放在膝盖上,极为贞静,胡玉娘半靠在软榻上笑,“…你咋的啦?一下子气一下子羞的,跟唱戏似的。”

长亭清咳了两声,别过眼去。

稠山离平成有些远,小半天的路程,一来一往总是需要两天才算行事安逸,一行人身家都高,不可能急匆匆地去再急匆匆地往,故而便定下了要在慈云寺住上一宿的计划,真定大长公主年老体虚,看顾照拂、既定事宜的人便变成了陆二夫人陈氏,陆三夫人陆缤之妻崔氏随行——这两人都最后来,与陆长庆一架马车。

山路十八弯,说是来爬山,可马车将人全拉上了山顶上。

慈云寺主持携全寺诸人早已静待于山门之前,见人下了车便慈眉善目地与陈氏寒暄,“…许久未见二夫人了,您可安好?”

又见策马居上的谢询,手捻佛珠,“这便当是享誉京都的谢家玉郎?果真风姿绰约,名不虚传,名不虚传也…”

小姑娘们依次下了马车,住持眼神一亮,再道,“陆家的姑娘们也愈发地长成了,上回见陆大姑娘的时候,还没到贫尼的腰杆,如今都快到肩头上了…二姑娘越发出众,很有些二爷与二夫人的神采…”

嗯…

从夫人奶奶到姑娘郎君,从女眷到男人再到女眷,主持倒是一个没落,全都热切而周全地一一寒暄到了。

谢询身边还有陆长平,长亭身边还杵了个卖相极好的胡玉娘,陈氏身边还站着陆三夫人崔氏…

这么多人,住持只看见这几个。

连六根清净的出家人都学得一副趋炎附势的市井气,也不晓得是这世道改变了人心。还是人心终究明白权势比佛祖更有用。

住持将人躬身迎到大殿里上香,大雄宝殿里供奉着的释迦摩尼,金身端严却面带慈祥,佛祖身上裹了一层金箔。这还是符氏头一年来平成祭祖的时候捐的…

那时候长亭将满十岁,也就是说陆绰耽搁了愈三年,才叫符氏来平成认祖归宗。

香静气,烟静人。

长亭挺身跪在蒲团上,手上立着的三炷香烧得袅袅直上,心里头叹了一口气,符氏…她永远欠她的,陆家永远欠她,陆绰…也永远欠她…

长亭躬下身,极深极深地福了福。

陆长庆与长亭并排跪着。长亭埋头匐地之时,却闻身侧一声压抑着的低呼,眼风一扫,却见陆长庆手里的香断成一截儿一截儿的碎在地上。

陆长庆神容无措,僵愣在原处。

佛祖…

不要她的敬香…

这兆头可谓不祥啊!

谢家会要一个不吉祥的女人进门吗!?

士族高门要敬香。香通常都是烘干又烘干,力求吉利再吉利的。

陆长庆将愣半晌,陡然眼神直突突地看向谢询,电光火石之间福至心灵,又将眼神移到长亭身上!

长亭蹙了蹙眉,这和她有什么相干?

“劳烦师父再拿三炷香来。”

长亭没与陆长庆对视,昂首交待侍立一旁的小尼姑。“许是香受了潮气,一时没拿稳便倒了,佛祖心怀慈悲,又怎会与世间凡人置气计较呢?”

小尼姑忙应一声,躬身向里屋走,长亭手上的香燃得极旺。想了想,率先起身将香敬在香炉里头,又从袖兜里拿了一颗银馃子出来投进功德箱里去。

胡玉娘跟在长亭身后,一板一眼地学着做。

长亭一开头,人全都反应过来了。小尼姑拿了三炷香来,到最后只剩陆长庆一个人还跪在蒲团上,小尼姑踮脚去借最旺那炷香的火,再战战兢兢地递到陆长庆手里,陆长庆也战战兢兢地再接了,抿抿嘴,好看的眼眸子便瞅在那火星上,定了定神再一弯腰叩拜。

香又断了。

断成三截儿落在地上。

陈氏大惊失色,陆长庆面色陡然卡白一片。

谢询手负于后,静眼旁观。

大殿里头静了下来,长亭看了陈氏一眼,陈氏想了想将陆长庆轻轻挽起身来,“…今日吉凶未卜便贸然前来敬香,实在失敬,明日请师太占上一占再敬香补全。”

说得不算高明。

但好歹算是给了个台阶下,把场面圆回来了。

在外人眼里陆二夫人便是往后的齐国公夫人,是陆家的当家夫人,住持连挖空心思寒暄都会,没道理圆场接话不会的啊。

“人吃五谷,身居八卦,或今日凶,或明日吉,都是不定的。二姑娘…”

“是大姑娘,师太。”

小阿宁仰起脸来,笑呵呵地露出透风的门牙,“阿宁才是二姑娘了,二房和长房不住一块儿了,自然得另论排行了呢。”

长亭将小长宁往里一揽,“幼妹年弱,无意打断师太的话。”

住持朝长亭笑着颔首,也不叫排行了,从善如流地接着道,“待贫尼测了凶吉,姑娘再上香祈福也是善可的…”

住持测了什么凶吉,长亭不知道,反正再瞅了瞅陆长庆的眼色,全是凶。

合着陆长庆以为是她动的手脚?

“阿姐,阿庆若有什么冒犯,阿庆改…阿庆改还不成吗…”

将出大殿,前脚踏过门槛,后脚还没落地,陆长庆便扶在门廊上细声细气地语声哽咽,“阿庆不要那些雕花铜镜了,也不要住进研光楼了,阿庆老老实实的,只是希望阿姐说什么便说什么,都是自家姐妹,闷声闷气儿地憋心里头,难免出错处…”

长亭目光透过陆长庆的肩头,看到谢询遥遥走来。

是了。

能与不能,见效与不见效,总要赌一把吧。

长亭看了陆长庆一眼,再看了远处的谢询一眼,两个人,她都不想久待在一起,一个叫人恶心,一个让人担心。

长亭俯身和陆长庆轻语,“你为什么被禁足受罚,你知我知还有叔父知,你是不是想让表哥也知道?”

陆长庆僵了一僵。

“你不在乎陆家,可我在乎。家丑不外扬,你不蠢,我则不说。”

长亭一边朝谢询颔首唤称“表哥”,一边轻轻靠在陆长庆耳前小声道,“表哥喜欢金骏眉、桃花与茶道,走棋先走后四角,下棋下过他了便不愁他不将你当挚友看待…”

谢询走近,浅笑颔首回礼,“阿娇…”

“你想一想,什么关系不是从友人相交开始的呢?”

长亭靠在陆长庆耳前飞快地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再直起身来,谢询在春光下显得极好看,是个眉目如画的清俊少年,长亭笑了笑,“屋子还未拾掇妥帖,阿娇先回厢房去了,待晌午品茶,阿娇再与表哥一叙可好?”

谢询这辈子就没太说过不好。

自是好的。

长亭看了眼陆长庆,便折身向出走。

谢询好不好?他很好,家世显赫,门当户对,相貌出众且青梅竹马,可他再好有什么用?她并不喜欢他,而谢询也不见得就非她不可。

看惯了生死,再看世间情爱,长亭一瞬之间恍如隔世。

人生那么短,若还为了凑合的人,凑合着生活,再凑合地过完这一生…这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啊,人生下来,活下来不是为了凑合,不是为了忍让,不是为了得过且过啊。

大约明白了人生的脆弱,便会一点一点地纵容着自己奢求更多。

午晌是各家各户关上门自个儿吃自己的,素斋蛮好吃,吃得胡玉娘捧着肚子打饱嗝儿,午休之后说是要起来赏杏花桃花儿,胡玉娘再抱着廊柱打了个嗝儿,睡眼惺忪地再去把长宁捞起来。

佛寺静谧,靠山时有兽鸣。

赏花的地方在高亭,长亭三人去时,谢询早已待在此地,长琴摆在长案之上,小炉上煮有清茶,香烟弥袅,谢询便单着青衫手搭长琴之尾,下颌微颔,神色专注。

胡玉娘呆了呆,凑过来,小声轻道,“我可算是知道你说他好看是几个意思了…”憋了憋闷,“确实是好看!”

长亭颔首笑了笑,衣角一动,便看见背后树影丛丛中有人影,眯着眼睛再一细瞅,分明是蒙拓的身形。

士族大家的侍卫…

就是这样的…

藏匿在隐蔽处,不叫主人家看到他的身形,既尽了职责又不让主家眼睛里头添堵…

长亭心尖尖疼了疼,偏过首去,走近谢询笑着朝树丛里指了指,“那边有人…”

谢询侧眸向那处看去,“是护卫,若阿娇不喜欢便叫他们再走远些。”

很典型的士族思想。

长亭手心攥拳,想扯开嘴角笑却一下一下地笑不出来,“他们不是陆家的侍卫,是冀州石家的属令,有军衔有官名的那种,是登记在册的官吏…是不好叫他们藏在树丛里的…”

“阿娇想叫他们出来?”

谢询神容微愕,只在一瞬之间便恢复如常,“既是阿娇的意愿,那就将几位大人请出来罢,再摆盏茶?”

在询问长亭的意思。

长亭眼色一眯,突然想起在逃亡途中,岳老三与岳番切磋棋艺的旧事来。

“再摆一张棋桌吧。”长亭笑了笑,“蒙大人蛮喜欢下棋的。”

蒙拓耳朵灵,心里一闷。

他娘的,他什么时候喜欢下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