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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夜宴

历任陆家嫡支皆住在榆次东街,其他族人分居西、北两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陆氏家主都约定俗成地住在位于榆次东街之首的光德堂。

京都建康的世家大族是“上者在,不分家”,故而长房二房都住在一块儿,可若回平成,只有陆绰一支可入光德堂,若陆绰心存照拂庇佑幼弟之意,陆纷可居于紧挨光德堂的平德堂里。简而言之,越靠近光德堂便是离权力中心越近,和掌舵人越亲厚,而当一代一代往下传承之后,人便越住越远,陆纷的儿孙便只能称为陆家旁支了。

而陆绰的后嗣依旧掌握着平成陆家。

软轿摇摇晃晃地在朝前走。

风吹开帘帐,眼看着挂在屋檐下的灯笼从一只变一双变六孔再变十全十美,景象一点一点地亮起来,好像是从昏黑走向光明。

看吧,这就是权利的诱人——连灯笼都能比别人家多挂两只。

所以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最热闹的地方永远只有一个,谁都想众星捧月,自然陆纷也不例外。

长亭将头靠在软轿中,长歇了口气。

前头拖长一声吆喝,马蹄纷杂踢踏,满秀恭敬半撩帘来请,长亭搭在她的胳膊上敛裙出轿,婉和抬头,却见流光曳曳之下,陆纷之妻陈氏携两儿一女眉眼温柔地立于光德堂阶下。

离正门极远,且刚好偏离正前方。

婶婶陈氏是一个极温柔的女人,脾性软和,家教得宜,规矩守礼,尊上佑下,是一个极为正统的士家女,确切来说是一个极为正统的广庆陈家的女儿。

而她与陆纷,在外人看来一定是典范榜样。

陆纷无妾室。不养奴,不狎妓,一二通房皆为陈氏屋内婢子、丫鬟,三个儿女皆为嫡出。无庶出子女,这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士族大家里实属罕见。

大晋士族里找出几个只近女色的郎君都难——隔壁王家大郎养的幕僚皆为唇红齿白的郎君,脑子有没有不知道,反正脸蛋是一定够够的。

陈氏之后,长平,长兴两子皆站右侧,陈氏长女陆长庆十二、三的样子,穿了件牙色的细缎外裳,前襟绣芙蓉,拿舒云纹镶边再坠了一圈细碎的小珠。被光一耀,脸上便有些瞅不清神色,只能看见一双眼睛晶晶亮地俏立在陈氏身后。

长亭仰下颌朝其看去,看着看着便抿了抿嘴,亦笑起来。

“母亲——”

陈氏迎上前来。眼眶颇红,口带哭腔,“你们…你们受苦了!”

真定大长公主拍了拍陈氏的手,“路口风疾,不拘这一时。”

陈氏点头,再将长亭揽在身侧靠了靠,手从上到下摸长亭的脸。喉头酸涩,拿帕子捂脸别过眼去似是在哭,长亭顺从地靠在陈氏身边,心下大叹,陈氏对她好不好?问陆家顶经年的仆从都不会有一个人说陈氏待她不好。

她没亲娘,陈氏受陆绰所托很照拂她。

她换牙。是陈氏帮她悉心保存下。她来初潮,是陈氏备下的月带。她小时候的亵衣,都是陈氏绣的…

长亭宁愿相信陈氏并不知道陆纷都做了些什么。

两厢见礼之后便向里走,陆纷先行打理马队,女眷从中门向里行。陈氏扶着真定大长公主说话,几位姑娘走在身后。

陆长庆目不斜视,“阿姐越过越回去了,身边的丫鬟个顶个儿不经事。一个粗手粗脚,一个小家子气,一个…”长庆眼风斜睨胡玉娘,“五大三粗,像个做粗重活计的男人。”

恰好过门槛,长亭敛裙低眉,利落跨过,未曾抬头看她,语声平静地开了口。

“闭嘴。”

二字之后,再无他话,牵着长宁缓步朝前走,几步便与陆长庆拉开了距离。

她一向就和这位陆二姑娘不对盘,哦,现在不算二姑娘的,论起来是二房的大姑娘,她不喜欢长庆,长庆也不见得喜欢她——同在一个院子生活十几年,她们几乎没怎么说过话,连话都没怎么说过,谈何吵嘴。

大概美人儿都是清傲的。

陆纷两个儿子资质平平,一个十岁,一个八岁,都尚未崭露头角——陆长英九岁时已练得一手好字,在京都已为颇具展望的少年郎了。

只有陆长庆,眉眼嘴角与陆纷长得颇为相像,陆纷本就似拟美人,那陆长庆就是真真切切的美人儿,在陆家小辈中论及相貌,她排头一个。长亭心里揣了揣,单论五官,怕是只有青梢能与之抗衡,可那丫头又不争气地在气度上输了一大截儿…

长亭脑子放空,缄默稳沉地过了一桩晚宴。

她从未吃过这么怪异的晚宴。

真定大长公主居上席,陆家上下宗族旁系皆至,往来觥筹,可每个人说的话都是飘的,没有一句落在实处,说至兴起,长席上的陆三太爷抹泪追悼陆绰,临兴赋挽辞一首,长亭一抬头却见陆纷以极为嫌恶的眼光看着陆三太爷。

“来人,帮三叔把今儿个说的话都一字一句地记下来。”

喧杂中,陡闻一管清冽男声。

陆纷半斜倚靠在黄花木椅凳上,手一半搭在椅背,一半就这么坠下来,他守孝不能喝酒,杯盏里的汁饮本不醉人,却偏偏一副醉态,手指一抬,一声一声笑起来,“都记下来,瞅一瞅三叔是多么地缅怀哥哥…”

一边说,一边身形向前倾,青衫向下轻垮,微眯了眼,语气如毒蛇吐信子嘶嘶警示,“苦痛使人文才飞扬,古人诚不欺我…三叔饮过佳酿之后,做下的辞赋好似更加情真意切,叫人无比动容。”

既是痛苦缅怀,何以酒肉串肠?

陆三太爷似是忌惮陆纷,身形向后一靠,借酒卖醉,阖目不语。

哀悼的、悲鸣的、劝慰的,一声儿一声儿渐小下来,陈氏打圆场四下招呼寒暄着,场面终于重而回暖,时过三巡,挨个儿告辞,陈氏去送,长亭和长宁陪在真定大长公主身边,陆纷面颊潮红地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双袖挥下,即为飒飒。

“都回去吧。”

陆纷云袖一抬,“你们还是住在光德堂,我名不正言不顺,只能等我亲爱的哥哥下葬之后,我们才能住一块儿…”

陆纷边说边转头朝长亭笑起来,“和叔父同住一个屋檐下,可真是难为你了。可是想一想,我不也跟着哥哥住了这么几十年吗?我跟着住,我的儿子跟着住,我的孙子还是要巴着人才能赏口饭吃,我都熬过来了,我的小阿娇且忍一忍,忍到…”

“陆纷!”

真定大长公主挥袖高喝,“有点出息吧!你就只有为难一个小姑娘的能耐!?”

陆纷怔愣片刻,便仰头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手上一翻,却将酒席上的锡罐酒壶一把打翻,果酒糖酿绛红发亮,一滴接一滴旋在桌沿上打着转儿。

“母亲…”

陆纷撑在桌上渐渐站起身来,“我的母亲诶!儿才做了一件很有出息的事啊!您忘了?您忘了吗!?您记不得了?那儿从头到尾再给你说一…”

“把孩子们带出去!”

真定大长公主一掌拍在木桌上,“阿陈,让人孩子们都带出去!让娥眉带阿娇阿宁回东偏院,下人没得谕令,不得出入东偏院!”

陆纷单手撑在桌上,嘴角上挑,似笑非笑地看。

陈氏惶然四下看顾,连连称是,红着眼眶将几个小孩子都拢到了门口,正欲离,却遭真定大长公主喊住,“阿陈,你留下!”

“嘎吱——”

门扉大合。

在里间闷久了,一出来瞬时通常,长亭摸了摸后脑勺,手撑在朱漆高柱上,半晌喘不过气来。小阿宁赶忙踮起脚尖一下一下地帮忙顺气儿,玉娘憋了憋,扶住长亭,想了许久慨叹一声,“你那位叔父真奇怪,他恨不得现在就鸡飞狗跳…”

长亭埋首点了点头。

是奇怪,可长亭奇怪的兵不是这个——追挽陆绰的并不只有陆三太爷一人,可陆纷却只针对他。并不是杀鸡儆猴,陆纷的眼神里是真的嫌恶与仇恨,不夹杂任何遮掩。

陆三太爷挡了陆纷的道儿?

挡了什么道儿?

长亭埋头细思,刚想开口说话,却隐约间廊间好似立了一个人,眯眼仔细瞅了瞅,低声惊呼,“你怎么来了!”

蒙拓向前踏出一步,语气平和,“你小声点儿。”

长亭连连点头,后脑勺有点发疼发热,把小阿宁交给玉娘照看,又四下看了看之后便往那处走,“你快些回去!陆家家规严得很,外男无故入内宅要吃棒子!”

“你的头?”蒙拓眼色一抬,沉声问道。

长亭再摸了摸后脑勺那道疤,“天气回暖,伤口发热蛮正常,我晚上喝一盅药就好了。”又连声催促,“有事说事,没事就快走!陆家的棒子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蒙拓“哦”了一声,再低头看了眼长亭,便佝身撩袍翻身过墙。

动作快得连个背影都不带留。

他…真没事儿跟她说啊说?

那他冒险翻墙进内宅来作甚啊?

偷东西?

长亭怔了怔,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