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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祖母(下)

过二门,经游廊。

一大列人浩浩荡荡地向里走,真定大长公主与石猛并排而行,庾氏携领陆氏姐妹紧随其后,路走一半,真定大长公主脚下微顿半侧过身来,伸手去牵小长宁。

长宁仰头看向长姐,小手抓着长亭的手愈握愈紧,小小的身子朝长亭身后掩了掩。

真定大长公主的手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这是小孩子的下意识反应。

经逢剧变,小长宁懵懂无知,还会笑还会跳,可当旁人猛然近身时,小姑娘会下意识逃避和躲开,就这么一个往长亭身后躲的动作,却让真定大长公主无比尴尬。

长亭脚下也跟着一滞,抬起头来,微屈膝福礼,“...望祖母莫怪,经那夜截杀,阿宁的胆子就变得极小了。”长亭将头再向上轻抬三分,眼神正好落在真定大长公主襟口处的琥珀袖扣上,声音变得很轻,“...那天晚上也有人这样伸出手来抓我们...”

长亭便眼睁睁地看着真定大长公主的手一点一点地往回收。

紧跟着便升起了无限快意,快意之后,便是如海浪长波席卷而来的无助。

都是可怜人,她将怨气和怒气发泄在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身上,不理智,同样也不善良。

长亭佝了佝头,将幼妹往身侧轻拢。

庾氏想打圆场,却被石猛一拦。

陆长亭,石家志在必得。

抛开出身、家世等等外物,就只是陆氏阿娇这个人,就值得进石家的门。

怎么样才能让一个人全心全意地投入进与之完全没有血缘的家族中来呢?

女人嫁了人便冠以夫姓,是丈夫家的人了,再回娘家就是个外人,是姑奶奶是客人,可如果一个女人的娘家比夫家要显赫要强势呢?那她与娘家的联系就是割不断斩不完的。他娘的又怎么能叫全心全意!

阿娇怨怼陆家,怨怼选择忍气吞声的陆太夫人,怨恨心狠手辣的叔父。

不愿意依靠陆家了,那自然就会对夫家掏心掏肺。

石猛背过身偷笑。非常愿意乐见其成。

接下来的一段路,每个人都走得各怀心思,一路无言。庾氏在正堂布下两桌素餐,中间拿这一顿饭气氛也很沉凝,哦,只有真定大长公主表现如行云流水,仪态万方且虽为客人却未见拘谨客套。

长亭埋下头,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年岁放在那里,纵然庾氏八面玲珑,也敌不过真定大长公主几十年岁月沉积下的镇定与后动。

膳后。石猛让几个小子去把真定大长公主的马匹喂好领到马厩里去,庾氏也打发了石宣和石宛再问过安后就告辞,石宣临走时扶住门框冲长宁挤眉弄眼了几下,真定大长公主抬头瞅了瞅便再平静地将眼放下执起茶盏浅啜一口,

这面对的可不是符氏。庾氏自然也不太敢放肆,赶忙冲石宣摆摆手,门扉外候着的婆子赶紧伸手将朝真定大长公主笑道,“...小女不知规矩,还望大长公主莫怪。”

“石家小姑娘是在同阿宁亲近,老身有什么好怪罪的。”

真定大长公主语气平和,眼目慈蔼。“这也是石家待两个小丫头好,她们才会乐意亲近。说起来老身还未认真谢过石大人与庾郡君的恩德,特意备下了五支经年的老山参,还有些豫州山里头的药材。石大人是猛将,素日里要将自己个儿将养好,才好为国效忠。”

为国效忠...

这话也只有真定大长公主敢说。符家宗室里身份最高的,重华殿那个乳齿小儿要叫声姑婆,更是平成陆氏的掌舵者。

长亭啜了口清茶,知道这是要进入正题了。

石猛捋了把须髯,高声疏阔。“大长公主长途跋涉至冀州,猛已然感动不已。陆公经冀州之时停留数日,与猛一见如故。”石猛叹了口气,“分别不过数日,便闻陆公与夫人...世事弄人,只可惜天下讣告未发,否则以猛与陆公的交情,又何须大长公主千里迢迢而来,猛趁赴讣告之日便将阿娇、阿宁两位子侄带回平成了!”

要是陆绰听得见这番话,一定会不顾一切冲上去骂死这个臭不要脸的。

长亭都能够想象陆绰那副神情,埋着头抿嘴笑。

石猛这是活生生地在真定大长公主面前以子侄礼自居了啊。

今时今日再来看石猛的无赖,长亭觉得非常亲切,亲切得就像陆绰还在的时候。

真定大长公主涵养功夫做到家,低垂眼眸,“阿绰...”最后一个音儿低得好似沉到了地里,心头一沉再抬头时,面色如常,面容正好照在昏黄灯光之下。

至此,长亭才很清晰地看到她憔悴却硬挺着的容颜。

鬓间隐隐可见几撮银丝,真定大长公主在京都之时素以庄重自持扬名,年岁愈老,便愈信佛念经,身染檀香,颈着檀木,很是一副悲天悯人之态,可能在世家大族里立稳脚跟几十载的老妇人,能是个只吃斋念佛的软心人儿?

如果长亭没记错,前年真定大长公主过的六十大寿,盛筵隆重得快赶上前皇后,现太后的千秋筵了。真定大长公主嫁到陆家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九岁了,进陆家门五年才产下陆绰,再隔五年以近三十的高龄再产陆纷,而这前后十年里都未有庶子出生,直至陆纷活稳了,前齐国公才有了两个年幼的庶子,陆家嫡支只有陆绰、陆纷,前齐国公留下的三个庶女都嫁入士家,而那两个庶子都在老宅打理家族庶务。

“阿绰既然同石大人颇有交情,那石大人的痛惜追悼之情一定也不比我们少。”

真定大长公主仰了仰下颌,似在整理情绪,“阿绰他...什么时候走的,落进了谁的算计里,走之前留有什么念想,这些都没有深究明白。尸首没有找到,可陆家并没有立衣冠冢的先例,我也不愿意让阿绰不明不白地永眠于地下。所以平成一直未发讣告,如今听石大人的话,好像这样的举动还伤了天下士子与阿绰好友的心。”

长亭猛一抬头,大长公主是什么意思?

她要追究下去!?

她要找到黑手。她要还陆绰一个公道!?

长亭赶忙别过头去,掩饰住已近崩溃的情绪,可真定大长公主分明就知道是谁做下的!如果大长公主不知道,那在她一开始的刻意试探下,大长公主的情绪不应当是僵直和敷衍!

“阿娇与阿宁...”真定大长公主这才将眼神放在闷着头一旁喝茶的胡玉娘身上,转首看向庾氏,“这是...”

“是阿玉姐姐!”

长亭如今情绪失控,怕一张口,眼泪和质问便憋不住。

是小长宁兴冲冲地在介绍,“如果没有阿玉姐姐。阿宁与阿姐绝对逃不出来,阿玉姐姐与岳三爷一样都是我们的恩人!”

真定大长公主容色柔和地探身牵了牵胡玉娘的手,温声道,“辛苦你了。”便折过身去再开口吩咐,“娥眉你把三个姑娘...”陆家的丫鬟可不认识石家的路啊...

“敏碧!”

庾氏心细如尘。立刻开口,“你将三位姑娘先送出去...荣寿堂是一早便给大长公主拾掇妥当的,离姑娘们歇下的厢房也不算远。今儿个也已晚了,您要不就先在府邸里歇下?有什么话也明儿再说?”

真定大长公主先点头再摇头,“今儿个说,今日事今日毕,老身累了许久的话了。人老了,力气和劲道还没老,还撑得住。”

庾氏看向石猛,迟疑着轻颔首。

敏碧照旧把三个姑娘送出外院,一句连着一句地嘱咐小丫鬟一定要送到了才准回来,再面上酡红十分不好意思地同长亭福了福身。“...又叫陆姑娘看笑话了,奴身上的差事累啊累,累到现在都还没做完...”

说实在话,敏碧真的不算是一个很称职的贴身大丫鬟,不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唯一一点好处就是她说什么,在旁人看来都是出自真心的,这样的人容易让人信任也容易得到好感,故而做事说话都非常轻松。

长亭赶忙摆手,“你去你去,来来回回多少趟了,不用送也能走不丢,”

敏碧再深福一个身,又快步折身向里走。

两个小丫鬟在前头掌灯,满秀与白春在后面撑伞遮雪,长亭手里捂着暖炉,将过长廊,却见假山后有人,那人背身而立,投下了一袭拉得极长的黑影,长亭赶紧挽住小阿宁,厉声问,“谁在后面!”

那人一个折转,小丫鬟颤颤巍巍地上提灯笼照着看,一声惊呼,“大爷!”

是石闵!

长亭下意思地向后退两步,把长宁往身后一藏,胡玉娘见势不对,手向袖里一摸便挡在了长亭跟前。

“石大郎君,腿脚方便行路了?”

长亭见胡玉娘浑身绷紧蓄势待发,赶忙将其也拉到身后,在夜色月光下眉目清浅,如仕女芙蓉图,气势很婉转,说出来的话却不客气,“左衽花色外袍的账都还没算完,石大郎君又想旧恨未消再添新仇?四十军棍是石大人罚下的,这是教子。可我的委屈还没散,石大郎君...”

“说说说!说你娘的屁!”

石闵一张口,一个酒嗝,“你说,你是不是老二的人!老子屁股都他娘的被打肿了,老二他奶奶的却回来了!妈的,偷鸡不成蚀把米!老子也他妈划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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