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八年盛夏,扬州城笼罩在闷热的湿气中。知府衙门后堂的冰鉴冒着丝丝白气,施世纶却浑然不觉凉爽,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那封密信。信纸边角已被他揉得起了毛边,墨迹却依旧刺眼:\"索伦奉旨巡查两淮盐政,三日后抵扬。\"
\"大人,\"捕头赵虎掀帘而入,带进一股热浪,\"码头上的弟兄来报,索御史的官船已过邵伯湖。\"
通州潞河码头上千帆竞发。漕船首尾相接,桅杆林立如密林,白帆似云。纤夫号子声此起彼伏,混着运丁敲击船帮的铜锣声,震得岸边柳叶簌簌。
索伦站在\"清运巡漕\"的朱漆官船上,三品锦鸡补服在日头下泛着暗红。他伸手抚过船头新刷的桐油,指尖沾了层腻滑,嘴角勾起冷笑。这漕船吃水不过三尺,舱底压的哪是漕粮,分明是白花花的盐引银票。
\"大人,这是通州知州送来的冰巾。\"长随捧来描金漆盒,掀开盖儿,十二枚金锞子排成莲花状,底下压着张洒金笺。索伦用护甲挑起笺纸,见写着\"漕粮十万石已兑,余者待秋后补足\",随手将金锞子倒进袖中暗袋。
忽闻岸上马蹄声急,一骑快马踏碎青石板路。马上人着七品鹌鹑补服,正是新任通州知州赵文远。索伦眯眼瞧着那年轻人下马时踉跄的模样,护甲在船舷上划出刺耳声响。
\"下官参见御史大人。\"赵文远躬身时,怀里账册露出半截,墨迹尚新。索伦瞥见\"漕粮兑付\"几个字,护甲猛地扣住船栏:\"赵大人好勤勉,这半时辰还在核账?\"
\"回大人,今岁漕粮兑付数目与户部文书差了三万石...\"话音未落,索伦已大笑打断:\"到底是年轻。漕船往来损耗,历来有'鼠雀耗'的成例。赵大人莫不是要学那施世纶,连麻雀啄去的米粒都要计较?\"
运河两岸早已挤满看热闹的百姓。八丈长的钦差座船缓缓靠岸,船头\"肃静回避\"的朱漆牌在烈日下泛着油光。索伦身着三品孔雀补服立于船头,腰间玉带嵌着的猫眼石晃得人睁不开眼。扬州盐商们抬着十二架披红挂彩的礼箱正要上前,忽听得岸上传来三声鼓响。
\"扬州知府施世纶,恭迎钦差大人。\"清朗的声音穿透暑气,索伦眯眼看去,只见个身材瘦削的官员立在石阶最高处。补服浆洗得发白,但腰间铁骨伞柄上缠绕的紫色穗子,却让索伦瞳孔猛地一缩——那是御前行走的标记。
此时河面忽起喧哗,十余艘画舫自下游逆流而上。船头站着群穿蟒袍的官员,当先那人高呼:\"索大人好雅兴!今日我等在万柳庄设射圃,特来相请。\"索伦认得是户部仓场侍郎德保,护甲在袖中捏紧金锞,面上却堆笑:\"德大人相邀,岂敢不从?\"
万柳庄内,三十步外立着箭靶,红心处贴着银票。德保挽起紫檀弓,箭矢破空时带起金风,正中靶心。银票随风飘落,早有仆役捡起奉上。索伦接过描金角弓,指尖在弦上轻拨,忽然转向赵文远:\"赵大人也来试试?\"
赵文远面色发白。他出身寒门,哪见过这般拿银票当赌注的阵仗?正待推辞,却见德保使个眼色,两名戈什哈已将他架到射位。弓如满月时,赵文远忽觉后腰剧痛——原是德保用护甲顶住他命门要穴。
\"咻\"的一声,箭矢歪斜着扎进柳树干。满场哄笑中,德保将张五百两银票塞进赵文远前襟:\"赵大人这手箭法,倒像是施不全教出来的。\"众人闻言笑得愈发猖狂,唯索伦盯着柳树上颤动的箭羽,护甲在掌心掐出血痕。
三日后,施世纶的八抬绿呢轿停在潞河驿。这位人称\"施不全\"的知府甫下轿,先嗅了嗅风中气息——本该弥漫新米的河岸,竟飘着陈年谷糠的酸腐味。他跛着腿走到码头,突然用乌木手杖敲击漕船甲板,空洞回声惊起群鸦。
\"大人小心!\"随从话音未落,施世纶已掀开舱板。本该装满漕粮的舱内,赫然是成捆的辽东参、苏杭绸缎。他抓起把掺杂砂石的陈米,冷笑:\"好个'鼠雀耗',连砂石都能啄食了?\"
当夜,索伦府邸张灯结彩。施世纶布衣简从,拎着个油纸包径入花厅。众官见他来,皆变了脸色。施公却笑道:\"索大人前日射圃赌酒,今日老朽特备薄礼。\"说着解开纸包,竟是半袋发霉漕米。
满座死寂中,施世纶忽指东墙珠帘:\"方才过穿堂时,见这帘子无风自动。想来是索大人府上风水有异,老朽略通风鉴,可否一观?\"不待应答,他已掀帘而入。暗格里,通州漕粮账册墨迹未干。
东珠帘幕哗啦啦作响,施世纶枯瘦手指划过账册上墨痕,竟沾了满指朱砂。廊外忽起阴风,将案头烛火吹得明灭不定。索伦追进来时,正见那跛足老儿举着账册对光细看,朱砂红印在烛火下泛出诡异幽光。
\"施大人这是何意?\"索伦护甲捏住腰间玉佩,指节发白。却见施世纶将账册倒转,朱砂印迹竟拼出个\"卍\"字符:\"索大人可知,这红印掺了辰砂与朱磦,遇热则显佛门印记?\"
满堂官员闻言色变。通判李德全袖中掉出串菩提子,滚落满地。施世纶跛着脚踩住一颗,弯腰拾起时,忽见佛珠内壁刻着密宗梵文——\"七月十五,龙华会\"。
\"好个龙华会!\"施世纶突然将账册掷于案上,惊得茶盏倾覆,\"上月保定府赈灾粮船沉没,打捞起的米袋上,也印着这般卍字符!\"他猛地扯开油纸包,霉米中混着砂石哗啦啦洒在青砖地,几粒碎砂竟闪着金芒。
索伦倒退半步,护甲在紫檀案上划出深痕。他忽觉喉头发紧——那些金砂,分明是前日德保送来的辽东金矿私货!
三更梆子响时,施世纶的绿呢轿停在通州大狱。狱卒举着火把引路,火光映出墙上水痕,蜿蜒如血。最深处牢房里,厨子王二浑身筛糠,面前摆着三只米袋。
\"说说吧。\"施世纶撩袍坐下,乌木杖敲击地面,\"为何索大人府上的新米,要用陈米袋子装?\"王二抖着嘴唇,突然瞥见米袋封口处火漆印记,瞳孔骤缩。
施世纶冷笑,命人取来米汤。滚烫汤汁浇在火漆上,朱红印泥竟浮出青黑纹路——原是户部粮仓专用的阴阳符!老总督颤巍巍站起,将三只米袋封口拼在一处,青黑纹路赫然组成塞外地图,标着\"黑水峪\"三字。
五更天,乾清宫檐角铁马叮咚。乾隆握着奏折的手微微发抖,黄绫封面被冷汗浸湿。折子里夹着张泛黄佛经,梵文间用密写药水绘着塞外驻防图。养心殿外忽传来喧哗,掌事太监急报:\"西域大喇嘛到了!\"
祈雨坛高九丈,黄幡招展如云。番僧丹增身披金丝袈裟,手持人骨念珠。他瞥见施世纶立在百官末尾,故意将鎏金法铃摇得山响。铃内暗格藏着精铁薄片,遇雷则鸣。
\"陛下请看!\"丹增忽然指向东南。但见乌云翻墨,隐隐雷鸣。他暗扣机关,法铃嗡鸣竟与雷声共振。百官惊呼\"活佛\",却见施世纶跛着腿登上祭坛,乌木杖直指法铃:\"这雷音,怕是铁器共鸣吧?\"
暴雨骤降时,施世纶扯开法铃鎏金外壳。精铁片上錾刻满文,正是索伦与准噶尔部往来的密信!康煕怒极反笑,丹增袈裟下突然寒光一闪——
\"叮!\"乌木杖格住弯刀,施世纶反手扯下丹增胸前嘎乌盒。金匣坠地,滚出颗刻着\"索\"字的东珠。暴雨冲刷着坛上血水,混着朱砂卍字符,在青砖上淌成赤河。
十日后,潞河码头腥风未散。赵文远捧着尚方宝剑立在船头,见漕船吃水已深三尺。两岸纤夫号子震天响,混着新米清香,惊起白鹭直上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