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槿生与周年野别后,便到了八千客。
霍老将军爱听戏,她想来碰碰运气谁知,运气还真让她给碰上了。
霍雄在二楼正对大堂戏台的位置,每个矮案分有两张软榻,软榻之间由屏风隔挡,霍雄正坐在一侧摇头晃脑地跟着戏子默念着戏词。
“霍老将军。”
霍雄转过头,打量她一番:“临禧?”
完槿生俯身:“不知可否能与将军一同观戏。”
霍雄随手一指,但神情显然不想与她搭腔:“你随意。”
按常理来说,完槿生作为小辈,看出长辈的不悦,自然是不该再得寸进尺,然而,她却坦然地坐下了。
霍雄睨她一眼,鼻孔喷出粗气,有自顾自看起戏来,不是自己的胡须都跟着气得颤抖。
祝玉岫见状,抿紧了唇,生怕自己笑出来。
完槿生瞧着台下戏曲。
正在唱霍雄父亲的事迹。
霍雄的父亲是先帝的老师,霍雄自小便与先帝相识,洛南五州便是他和先帝从真疏手中抢回来的,二人是年少知己,是耄耋之交,可一切在先帝去世,周崇上位后物是人非。
他与周崇与先帝与大千都有难以割舍的情分,可周崇不信,他除了做好自己该做的,守好自己的本分什么都做不了,他知道,过多的解释总是会被误解。
完槿生吃茶,看似随意地开口:“将军一家四代人,能走到如今还能保持初心实属不易。”
“你想说什么?”霍雄轻哼一声,“我那个妹妹心里想什么我是知道的,我不会帮你们,你也不用多费口舌与我纠缠。”
“将军言重了,只是临禧想表达对将军的敬意,若是言语不当,将军请别见怪,我书读的少,没什么文化。”
霍雄无言。
台下戏子正唱到霍雄父亲被奸人构陷,调拨与先帝的关系,惨遭御史台弹劾一案。
完槿生又继续说:“霍家人都是如此,明国夫人和净国夫人也是如此,刚正不阿,秉公无私,甚至有时候让人觉得死板固执,但我觉得这是好事,是霍阁老留给您留给霍家最好的礼物。
因为自己的清正,辨得忠奸良佞,更通得政更律改,所以处变不惊,哪怕是‘众人皆醉我独醒’。”
帷幕一拉,戏子的囚服成绯色官服。
“如此,你瞧,霍阁老便能绝处逢生。”完槿生又说,“霍家也会如此。”
霍雄瞳心一闪,将眸光转向完槿生。
“将军的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谁为忠谁为奸,谁又是众望所归,谁的前途不该被断送,将军心里一定清清楚楚。”
完槿生说完这一番话便走了。
霍雄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想起一个人,还不是周崇妻子,没有成为威荣皇后的司徒沫,仅仅是辅国将军府最为宠爱的小女儿,仅仅是整日围着他叫表舅让他偷偷带自己出去玩的小姑娘。
“这丫头,性子跟茉儿一样倔。”
日月反复,却物是人非,长平京内的风云换过一朝又是一朝。
他霍雄也没有办法独善其身。
周崇的打算,他早有猜测,可他还心存幻想,只盼着自己死后,周崇能对霍家手下留情。
他把自己视为对周崇的威胁,可周崇要的真的只是他一个人的命吗?
父亲教他辨得忠奸良佞,或许不光是为了效忠大千,而是让他能在风云变幻的名利场上,保全自己,保全霍家。
“好!”楼下掌声雷动,戏曲谢幕。
霍雄回到霍家在京中的宅子,又从怀里掏出易和曾让人传给自己的密信。
他扔进火堆,终于提起笔,回了这张纸。
…
从八千客出来,便瞧见了囚车行街,所有人都在扔烂菜叶子。
褚芷妍坐在囚车里,抱着脑袋,满脸满身脏污,将那些菜叶子又扔过去:“滚!你们算什么东西!敢这么对我!”
身后跟随的是关押着褚晟和褚范的囚车,褚晟的目光定在褚芷妍身上,抱着膝盖,双眼失神。
完槿生看着褚芷妍的脚出神,想到了那双橙面花鸟纹缀珠锦履,或许,她再也没有机会穿那样的鞋子了。
天家将褚家男丁流放至琼州,女眷老的打死,年轻的充妓。
相比褚芷妍的慌张,潘芰荷则安静地躺在地上,脸色十分苍白,再看看潘柔和文霖之,则抱在一起,想来,潘芰荷定没少被这母女二人责打。
猛地,她想是看到了什么,突然抓住铁笼,目光望向完槿生:“窦岌云!你会遭报应的!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潘家就没那么幸运了,满门处死。
虽然世人都以为周崇是为了维护考试公正,然而,在周崇眼中,最为愤怒的是鲜少人知的潘是意的背叛。
完槿生沉默地看着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极大的快乐。
“县主。”
一个声音从人群中闯入她的耳朵。
“杜郎君。”她回眸,杜威着一袭褐色衣衫,撑着拐杖站在自己面前,嘴角还留有淤青。
“草民谢县主大恩…”他双手抱拳,略显吃力地行礼。
完槿生却拦下他:“没有你,我也不可能成功,要谢就谢你自己。”
杜威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点点头,眼含切意。
完槿生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好好准备补考的事,别让你家人失望。”
杜威郑重地点头:“县主放心,机会失而复得难能可贵。”
两人又寒暄几句,完槿生瞧见拐角处的人影,于是,她并祝玉岫与杜威作别。
窦婉如见她二人朝自己而来,从袖中拿出一个锦囊:“东西我拿到了。”
完槿生正要接过,却没想到被窦婉如躲开。
她脸色瞬变:“做什么?“
“这次,让我去。”窦婉如一脸坚定,“我要让他知道,我也能与他并肩同行。”
完槿生心如针刺。
周盛棠早就安排好了自己的婚事。
孝期一过,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将属于姜梦芸。
“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既然那日在家里说好了的,就不能变卦。”
“我没在和你斗气。”
窦正则离京那日,完槿生与窦婉如大吵一架之后,便开始合谋这场变故,但,她委实是没想到这丫头能对周盛棠动真情。
她一脸认真:“你根本不知道,骁王殿下他有多好,去年年底在霍府时,我追问褚芷妍为什么是易和在院子里却要用骁王骗我的时候,她不说实话还要和我动手,是骁王殿下出手帮我解围,我才能脱身。”
窦婉如的话让完槿生一顿懊恼。
当时的她只顾着和石颂纠缠,根本没想过到窦婉如还会再发生意外。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在是为了要与你斗气而对他执着。除夕宫宴上,子时烟花大赏,有人趁着人群往外走的时候故意在身后推我,是他扶住我,才没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你们都瞒着我阿兄外派的消息,其实是在宝康公主的婚宴上,骁王殿下传了我字条,我才知道的。那天回家路上,我还看到了金郎君的手下跟着我们的马车。
在这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有人会觉得我特殊,我也是可以被人喜欢着的。我看见他会脸红,感觉心口小鹿乱撞,会自卑,总觉得自己不够好,这是我对杨擎戎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囚车在窦婉如身后越走越远,喧闹声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她们。
可完槿生从她的眼中,只看到了星星点点的希冀,那是对未来的期待。
潘芰荷和褚芷妍成为了过去式,烂在了时间的夹缝里,而她还在向阳生长。
可这份期待又能维持多久呢?
完槿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现在该答应她。
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