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苁蓉面色平静如水,自有林家这边的人脉站出来不轻不淡的反驳,“当地村民连田地都没有,糊口都难,又怎么有钱买地?”
此人官至四品,吴巍不屑与之争辩,自有门人顺着他的意思说。
“陛下,岭南之地之所以贫瘠,乃是因为多数山寨刁民,民风凶悍,不服教化。田亩只占其一,若是再均地给他们,只会更助长其野性。”
“陛下,臣附议。”
“陛下······”
几番争辩,最后林苁蓉才出声道:“陛下,不若将其折中一番,百姓开荒不易,但赋税仍是要收取,给赫山县农户们三年喘息之机,三年后再开始征税。”
出乎意料的是,都察院苟正芳竟也从最前方出列,“陛下,臣认为林大人说的在理,吴大人既说天下之地莫非王土,那王土之下同样皆是陛下子民,陛下向来仁慈宽厚,怎会苛待自己的子民呢?”
不愧是一群耍嘴皮子的老大,他这话一出,还有哪个脑袋不够用的敢反驳一句,就连吴巍也不再出声。
上首的帝王目光中透着不可捉摸的威严,轻扫大殿下的臣子们,仿佛看穿了一切,只是引而不发,许久后殿内安静到落针无声,他才下颌微收,声音浑厚肃穆,“准。”
——
三月二十二,快马加鞭,披星戴月的驿卒将朝廷派发下的文书送至宋亭舟的桌案上,但这时候已经扔了拐杖的知县大人并不在县衙当中。
近日接连埋头在主簿厅里办公的乔主簿脸色白皙了不少,他收到公文立刻骑马出去,到离县城最近的村落去找在地里劳作的宋亭舟。
彼时宋亭舟正带着村民们下地开荒,其实赫山地界哪儿还有荒地可以开采,离县城近的村落还能收拾出来十几亩荒地,但赫山的大部分村子不是被群山环绕,就是河流众多,能开采出来的荒地不多,根本不够村民们分。
宋亭舟站在半山腰一处修整好的梯田下,穿着一身粗布短打,摸着亲自用石块垒好的田埂,对召集起来的几十个村长解说:“修建梯田的时候要找土质较好,适合开垦田地的地方,周围尽量有山泉水脉等,方便灌溉作物。田埂要垒的结实,否则山里发了洪地就被冲塌了,事关家里的口粮,你们回去定要与村民说清楚。”
有个中年村长,肌肉扎实,嗓门洪亮,拍着胸脯保证,“大人放心,我们不会大意的。”他们在村里这么多年,也只有几位见过县官。刚开始被叫来,都是不情不愿甚至发怵的,谁也不知道这位新任知县是什么意思。在他们看来县令是大,可更像是戏文里的人物,反倒是地主老爷对他们的威压来的更真实。
后来亲眼见到宋亭舟并无半点官威,虽然脸色严谨,但颇有耐心的一步步教他们清石块枯草,将本来有些低矮的山丘一点点变成田地,一股发自内心的敬佩感油然而生。
宋亭舟低头拍了拍裤腿上湿润的泥土,“那就好。”能做村长,起码得是村子里最有威信的人,该能号召起村民来。
他正欲再说些什么,山下的小道上就传来乔主簿的喊声:“大人,大人!朝廷的公文下来了!”
宋亭舟心中一紧,哪怕他早在到达赫山县的前几日就给林苁蓉送了信,可仍怕出现众多意外,万一信件没送到林苁蓉手中,或是对方没有理解他字里行间的用意,礼部尚书吴巍心胸狭隘,是否还记得他这个小人物,而从中下绊子?
他已经从孟晚的话中受到启发,开始教村民们修建梯田,若是不成,便只能以他知县的权柄,再想其他办法,总归晚儿那边进行的还算顺利,红山和红泥两村的村民已经稳住了。
思及这里,宋亭舟脚步放缓不少,语气也想变得如往日般平静,“可将公文带过来了?”他问乔主簿。
乔主簿从怀里掏出被布包好的文书,“带过来了,请大人一观。”他将东西递给宋亭舟,悄无声息的打量宋亭舟的这身装扮,心中不免钦佩。
都说这个爱民如子,那个体察民情,可实际上各个都端着官腔,又有哪个知县能做到他家大人这样亲自下田劳作教村民开荒的?简直前所未闻。
宋亭舟拿到文书后快速浏览了一遍,得到想要的结果后才松了一口气,而后又开始细细查看。
正好赫山县各村的村长来了大半,他干脆先告知了他们这个消息。
三年免税,村长们听着更激动了,远的他们暂且想不到,近的来说动作快点还能赶上今年收成。到时候又不用上缴田税,只是人头税的话,没准还能省下些粮食换铜板。
大家欢欢喜喜的将消息带回各村,宋亭舟回到县衙后来不及梳洗,先让乔主簿拟了公告他好盖上官印,然后让衙役们张贴到县衙外面的墙上去。
做好这一切,宋亭舟才回到后衙梳洗换衣。
县衙后面的新宅还没修建好,和苗家之间空地上的两座小院倒是盖的差不多了。苗家人多孩子多,大了总要一人一间屋子,孟晚便将那间两进院子都给他家住着。
自家的东西收拾到中间其中一间小院里堆着,常金花这些日子没事就过去整理整理东西,大多数时候都在家做着小孩子的衣物和被子,这会儿她正和碧云一起收晾好的衣裳。
赫山多雨,难得晴天第一件事便是晒衣晒被。
见宋亭舟衣袖裤脚上都是泥土,雪生立即便去厨房为他烧水。
孟晚穿着身宽松的衣裳出来,是宋亭舟从没见过的样式,上面是青色的长袖对襟上衣,但不同于褙子的宽大衣长,此上衣的长度是刚好能遮住股间。下裳则是一条宽松的裤子,上下宽度一致,走动起来似裙似裤,看起来就舒适凉爽。
孟晚见他打量,张开手让他细看,“怎么样?娘给我新做的。”
宋亭舟赞赏的点了点头,“不错。”
把手里的衣物都拿进屋子,一会要叠放好。常金花说:“晚儿说的,要穿便于行动的衣裤,我就照着他说的做了两身。别说,看着还挺利索,改明儿我和碧云也做成这样的。”
孟晚穿着长裤,怎么待怎么自在,他随宋亭舟进屋,只听对方说:“朝廷的公文下来了,之后三年,赫山的百姓开荒地可免税三年。”
孟晚打开衣柜,给宋亭舟找换洗的衣物,“这倒是合理,历朝历代也有这种说法,百姓们为了家中田地积极开荒,我租地再带动一批民生,就看明年如何了。不过也不急,三年时间咱们大可慢慢图谋。”
宋亭舟将浴桶从角落里拿出来,听他说完动作微不可察的顿了顿,“你真要和我一起去红山村?不若我自己去,带上秦艽也是够用了。”
“别,你有你的公事,我有我的私事,万不可混为一谈,将来落下把柄与你仕途有碍,咱们万事谨慎的好。”孟晚现在已经快到四个月,他年轻身体康健,这些日子养的也好,并无太大反应,更何况万事开头难,刚开始他肯定要仔细盯着才能放心,不然六百亩的地和七八个山头,他也不敢松懈。
宋亭舟见劝不住他,便也不再劝说,总归他也要去村子巡视民生,便正好与孟晚一起去,还能多加照看。
他洗完澡换上家里穿的常服,与孟晚一起收拾起行李来。
他们也都是在小村子里出来的,知道多带银两也没处花,米面粮食才最实用。被褥枕头、洗漱用品,换洗衣物,最后加上几袋子精米和一坛子常金花炼好的猪油。
“雪生就别带着了,家里就剩娘和碧云,总该留个人照看。”孟晚坐在床上装衣物,看宋亭舟在屋子里来回忙活。
宋亭舟将浴桶的水倒了,又洗刷了一遍,赫山的三月底已经和昌平老家的五月气候相似,孟晚爱干净,要日日洗澡,还是将自己的拿去用着方便。
听了孟晚的话他不赞成道,“雪生留在家里,但碧云还是跟着你去,不然你身边没有得用的人多有不便。”
孟晚略一思索,“你说的也对,你中途定是要回县衙看看的,到时候我们若不在一处,我自己出入身边总要有人,碧云跟着很好。”
第二天一早家里套上车,孟晚问常金花,“娘,你真不和我们一起去?那可就只剩你和楚辞雪生在家了。”
常金花态度坚决,“你们都是去做正事的,离得又不远,去添什么乱?”
孟晚走到门口上了马车,“那我们可就走了,你若是在家无聊就让雪生套车去找我们,走三日也就到红山村了。”
常金花拉着楚辞出门送他们,“你自己在外头也要当心,自己少动手,别累到身子。”
孟晚将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摆动,“知道啦!”
一老一少加上雪生,望着马车的渐行渐远,常金花喃喃道:“走吧,咱们进去,没有大郎在家,我做饭都方便不少。”
马车行了不到两天就到了芦云镇,这段路还算平坦,带路的衙役就是之前和童家打过官司的陶家老四,他家一共十一个兄弟,出了老大老二老三还在村里,剩下的八个弟兄都补了县衙里衙役的差事。
孟晚替他们出钱给家里老爹治病,听说他家兄弟多,又聘了他们兄弟几个做衙役。陶家人心中感激,这次一听说孟晚和宋亭舟要来红山村,争抢着领了差事。
芦云镇到红山村的路况不好,他们在镇子上将买了头牛,将车厢换到牛身上,马叫其他人骑着,走走停停花了一天的时间,有时候牛车上也太颠还需孟晚下来步行过去。
第三天下午,前面带路的衙役回禀,“大人,前面就是红山村了。”
牛车停下,宋亭舟扶着孟晚下车,孟晚实在半点都忍不下去,甩开宋亭舟就跑到一旁开吐。
宋亭舟显然已经习惯,熟练的拿出水囊,轻拍孟晚后背,“晚儿,喝口水。”
孟晚喝了几口水缓过来不少,他现在总算理解常金花和秦艽晕船时候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既然前面就是,那我不上车了,咱们走着进村。”
宋亭舟心疼他都来不及,不是怕顶到肚子就要背着他进村了,又怎么会拒绝这点小事。
陶四带着弟弟们率先进村,好通知村长收拾出来地方供宋亭舟和孟晚暂住。秦艽慢悠悠的赶着牛车跟在夫夫俩身后,看着两人时不时交谈两句,姿态亲密无间,仿佛旁人插不进去半点。
孟晚边走边指着村子里的山岭对宋亭舟说:“你看红山村的地势,这边山峰太高,又比较陡峭,不太适合种植作物。这边这座倒是正好,但是上面枝繁叶茂,树木繁多,若要开采,还真是一件大工程。”
宋亭舟看着孟晚所说的那座高山,看的又是另外一面,“此山确实过于陡峭,其中又有两道坡度较大的沟谷,容易积攒落石,若遇到雨季,恐怕落石和碎岩都会被冲刷下来,附近的田地、房屋和村民都有危险。”
孟晚点头赞同,“那就要多栽种树木,能抵挡一部分山洪与碎石。”
“不错,还要清理已经风蚀的碎岩。”宋亭舟思量着安顿好孟晚,要让村长组织人手清理碎岩,趁着春季万物复苏栽种树木。
红山村家家户户都依山而建,房子都是木质,外头没有院墙,而是用竹子做成的竹篱。
他们往村子里走,也是昨日刚到家的村长带着村里的几个壮丁迎了上来。
这群淳朴的村民听说宋亭舟就是叫他们村长做梯田的知县大人,好奇又尊敬的要给宋亭舟跪下行礼,被他拦下之后又殷勤的帮他们安置住处,从牛车上往下拿放行李。
村里只有村长家的房子上铺着青灰色的瓦片,其他人家除了童家,一概是茅草铺顶的房子。
村长家里儿孙众多,为了给宋亭舟和孟晚他们腾出房间,其他人又往一处挤了挤,空出了一间房来。碧云和村长家的几个小哥儿挤在一屋睡,秦艽则去了陶家几兄弟家里借住。
孟晚心里琢磨着,之后是要呆些时日的,总是这么挤着借住怪不方便的,最好还是要再起两间房,若是有现成的荒屋再修建修建就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