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一双凌厉如刀的眸子落在刘春红身上。
中年男人迈步,不疾不徐地向她逼近,带着让人心惊肉跳的压迫力。
同一时间,供销社的帘子抖动,面容黢黑苍老,神情疲惫的老人家无声无息地出现。
察觉供销社气氛不对,想悄悄出去,想起什么,又没动,静默无声地缩在角落,当个背景板。
“证据呢?”
男人的眸子太过冷寒,刘春红心头一颤,下意识后退。
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捏紧拳头,稳住扑通乱跳的心脏,转过身,打开自己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本子。
“这是我做的账本,上面记录的清清楚楚。林昭虚报老乡送上来的鸡蛋数量,把上等蛋划到次等蛋,中饱私囊,损害人民群众的利益,充实自己的裤兜。”
“组长,像这种蛀虫,必须铲除。”
刘春红高举右臂,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
林昭都快笑了。
她没想到人能蠢成这样。
这么做的,是她自己吧。
头真铁。
刘春红真是迫不及待想捶死自己啊。
不巧,她也有账本。
不仅有账本,还有证人。
林昭瞥见缩在角落的老伯,嘴角微勾,更加坦然。
她没急着开口。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江主任暗搓搓瞧向林昭,留意到她嘴角闪过的笑,莫名的,心彻底放下,神情舒展开,好整以暇地看过去。
李芬看见刘春红拿出本子,脸色微黑,小声对林昭说:“举报你的肯定是刘春红,你看,她还早有准备。”
“我以前只觉得这人不能深交,没想到她这么阴,连朝夕相处的同事都举报,太可怕了这人!”
王菊猛点头。
她家大院也有人被举报,那人被抓走,现在还没放出来呢。
她真不知道举报别人的这些人是什么心态。
林昭沉默。
特殊时候,人心底的恶会放大到数倍。
才刚开始。
以后。
父子间反目成仇的都数不清。
李芬见林昭没说话,以为她心情不好。
也是,谁被举报心情能好?
“昭昭,她说的话没人信,什么事都要看证据,你是被奸人诬陷的,调查组的人会查清楚,即使查不清楚,也能往上面报,别怕,你要是真被带走,我马上去丰收大队给你男人报信,他可是保家卫国的军人,属于军队系统,总能找到可以说理的地方。”
李芬安慰着林昭,说这番话时声音不小,刚好传到调查组所有人的耳朵。
她才不管这些人是什么身份,他们必须依法办事,别想冤枉好人。
调查组的人脸色不好看。
同时不约而同瞥李芬一眼,当他们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他们办事也会看证据的好吧?!
中年男人无视她,快速翻看手里的本子。
显而易见。
数量价格都对不上。
他走向林昭,把本子递过去,“对于这上面记录的,你有什么说的?”
林昭接过,手指翻的很快,飞速看完,和她想到的一样。
无非是几月几日,实收多少鸡蛋,付出多少钱,她作为收蛋人故意把一等蛋划到次等蛋,中间吃回扣。
“正巧,我也有账单。”林昭说。
视线掠过刘春红,眼神蓦地一凉。
“我不仅有账单,还有证人。”
说话间,她转身回自己的柜台,拿出自己的记录本。
得亏她多长了个心眼。
出门上班,太容易被甩背锅了!
“领导可以看看。”林昭把记录本递过去,说道:“我上班没多久,记录本不厚,但是每天卖出多少东西,收进多少钱,写的一清二楚。”
“至于这上面的……”她手指轻点刘春红提供的所谓账单,冷笑,“我不认。”
到这里,刘春红有些紧张,她不知道林昭居然还藏有这么一手。
没等她说话,站在林昭旁边给她撑场子的王菊嘟囔,“那……刘同志的账本是伪造的吧?”
“为什么伪造……?”
“我想,要么有意栽赃陷害,要么这事你自己干过?”
李芬给她一记赞赏的眼神,大声说:“我看记的够仔细啊,一般人可想不出,刘同志,你不会真干了吧?”
她不瞎,知道刘春红这几年暗中做了许多不好的事,只是她是老职工,况且那记账的会计和刘春红是一头的,收鸡蛋的活被她牢牢把控,根本抓不到把柄。
供销社进来新人后,这才有了突破口。
消灭蛀虫,人人有责。
今天必须捶死她!
刘春红红眼了,“你胡说八道!”
“我有没有胡说八道你心知肚明!”李芬抬头,眼睛盯着她。
“我也是供销社的老职工,从我进来,收鸡蛋等农副产品的活就是你在负责,别人不能插手一下,哪怕提出想帮忙,你都防着。”
“我不信这里面没有猫腻。”
“我早觉得你心里有鬼,一肚子坏水……”
刘春红气的不行,重重推她肩膀,嘴唇间吐露出尖锐的爆鸣。
“谁肚子有鬼了,谁一肚子坏水了,上下嘴皮子一碰,给人身上泼脏水,没凭没据的别瞎说。”
李芬叉腰,比她嗓门儿还响亮,“你有凭有据呀?你举报林同志有啥凭据?凭你那自己暗搓搓做的账本?谁知道你是不是乱写的!”
“你还随便举报同事,你真可怕,真阴暗。”
她硬生生的,把话题扯了回来。
“我哪有乱写,那上头还有会计的签字呢。”刘春红当然不会认。
李芬捅破她,“谁不知道会计是你亲侄子!”
林昭:“……”
怎么她这个当事人好像被排除在外了?!
调查组的人看着争吵的两人,一脸若有所思。
还真别说,有时候真相是吵出来的。
为首的中年男人看完林昭记的账,心中已然有数,忽然开口,“会计呢?喊过来!”
判案,讲究的是证据。
江主任冲李芬打了个手势,李芬回以点头,朝刘春红和善地勾唇,出去喊人。
别觉得她没同事爱,她刚进来的时候,刘春红仗着来的早,关系硬,把自己的活安排给她,当时的主任护着刘春红,她干了好些本职工作之外的事,直到后来那主任被调走,她彻底上手工作才好了些。
成年人,哪有不记仇的,看见欺负自己的人倒霉,恨不得过去踩两脚。
以德报怨的蠢事,李芬不干。
刘春红双手握成拳。
事情过去这么久,没事的,不用自己吓自己。
刘会计从后堂进来,看见几张陌生的面孔,连江主任都在,气氛凝滞的让人手脚发寒。
他脚步微顿,心里有点慌,不着痕迹地看向他亲姑,想从刘春红脸上得到点提醒,却不想……林昭往前一步,刚好挡住他。
她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所有人都在呢,就别想着使眼色了。”
刘会计黑脸。
难怪他姑整天咒林同志,真是蔫儿坏。
“没有,你想多了。”刘会计假笑。
没多理林昭,他看向江主任,“主任,您喊我。”
江主任不予理会,指了指看上去最不好惹的那位。
刘会计暗暗咬牙,正对那人。
“您找我?”
话音才落,被递来一个本子。
“看看。”他说。
刘会计低头翻起来。
他没搞明白之前这里发生了什么,李芬不会好心地提醒他。
他以为他姑是按照计划来。
于是说:“账本上的数据没错,确实有人吃回扣。”
李芬冷笑一声,冷不丁插话:“吃回扣的就是刘春红,而你……”
她手差点指在刘会计鼻尖儿上,“就是那个帮凶!”
林昭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水,仿佛被举报的人不是她。
她甚至赞同地点点头,附和道:“确实,少说也有好几年了!”
刘会计脸色唰地惨白,额角沁出冷汗,“胡、胡说八道!我们没有……”
“有没有……”林昭轻飘飘地打断他,“让调查组的同志查一查不就知道了。别着急,咱们一起等结果。”
这话说的轻巧。
对问心无愧的人来说自然不急,可刘会计——
他心里有鬼呀。
藏在袖口的手都在发抖。
刘春红眼见侄子慌了阵脚,在心里暗骂没出息。
他们又没留下把柄,怕什么?
她强作镇定,阴阳怪气道:“林同志真是长了一张利嘴,见谁咬谁。”
林昭笑意不达眼底,“比不过刘同志。”
调查组组长见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眉头紧锁,有些不耐,突然拍案道:“都带走!查清楚再放人。”
林昭冷下脸,“我不去。”
她直视中年男人,说道:“无凭无据就要关人,这就是你们的工作方式?”
周围骤然安静。
所有人屏住呼吸。
这,这这这……
她居然敢拒绝调查组的人?!
疯了吧!
男人眯起眼睛,声音冷沉:“你说没犯错就没犯错?”
“我们收到了关于你的举报信,在没有进一步证据证明你没犯错之前,你先进去待着。”
这是他们的行事作风。
不管是谁被举报,都一样。
林昭心说,你们也没证据证明……我犯罪了啊。
知道打嘴炮对解决事情没好处,她话锋一转道:“要是我有证人呢?”
“有证人另说。”中年男人沉声道,“只要我们证实你所言不虚。”
他自认,他们的工作方式……还是很人性化的。
“好。”林昭应声。
抬眸望向门口的老伯。
来卖鸡蛋的老人听完全程,明白了供销社这事的前因后果。
对他们老百姓动辄打骂的那个售货员,写信举报了,那个态度很好的售货员姑娘,还说她什么吃回扣。
他这个老头子敢肯定,姓林的售货员是好姑娘,没有吃他们回扣!
倒是那个姓刘的售货员——
她以前缺斤少两不说,还把他们好好的鸡蛋降等级处理,故意压低价,让他们有苦说不出。
老人家颤颤巍巍走上前,声音陡然拔高。
“我就是证人!林同志没克扣我们的钱!”
“自从她开始收鸡蛋,我们每次能多换好几毛钱,她是个好同志!”
他拿出一个破破烂烂的本子,迎上调查人员的目光。
“我儿子有记录,打从第一次来供销社拿鸡蛋换钱就有记录!”
“你们看呐……”
老人粗糙的手指翻开发黄的账本。
每一页都密密麻麻记录着:
“前年腊月初八,上等蛋20个,刘同志按次等收。”
“去年清明,上等蛋30个,刘同志说沾了鸡粪,按次等收。”
……
泛黄的纸页上,还沾着当年按下的红手印。
“之前好几年都是刘同志收,她收东西,没有标准,心情好会给个差不多的价,要是心情不好,全按最次等的算……”
老人家一把辛酸泪。
“领导,乡下人难啊,没啥可以来钱的地方,只有拿鸡蛋换,老农民辛辛苦苦养的鸡,下的蛋一个也不舍得吃,全送到供销社,没想到还要被坑。”
有个年轻的调查员就问:“你们没想过向上面告发吗?”
“去哪里告啊。”老人家抹着泪,无奈的模样让人心酸,“第一次被故意降等级,我儿子就想找领导,闹腾大半天连领导影子都没见,还被……”
他伸手指刘春红,明明是个憨实的乡下老汉,想到些不公之事,被逼的眼眶发红。
“被这位女同志又打又骂,她说话是真难听啊,乡下人咋了?乡下人没偷没抢,靠自己的体力老实本分过日子,她凭啥那么说我儿子!”
害的他儿子再不愿意来县里,都不爱说话了!
“领导,您看看,您仔细看看,这账我儿子记好几年了,只要我家来卖,他都会记下,没一笔虚的。”
“林同志是个好同志啊,她来了以后……”老人声音哽咽,“我们终于能按实价卖蛋了!”
目睹这一幕,刘会计面如死灰,整个人都在发抖。
“完了,完了……”他嘴里嘟囔着。
经济犯罪不是小错,要丢工作、要被送去农场的。
双腿发软,直接瘫坐在地上。
刘春红也没想到,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会记账,脸色惨白,怕的双目赤红。
突然暴起,面目狰狞地扑向账本。
“假的!全是假的!”她嘶吼。
林昭早聊到她不死心,脚尖轻轻一勾。
“砰!”
刘春红重重摔在地上,满脸绝望。
调查组组长合上账本,冷声道:“带走!”
话落。
调查组的人员上前。
刘春红被两个穿制服的青年,架起胳膊往外走。
她突然像发狂的母兽般挣扎起来,头发散乱,双目赤红,冲林昭嘶吼:“林昭,我饶不了你!”
控制着刘春红的一个青年觉得她吵,从兜里掏出一块布,塞进她嘴里。
他语气充满烦躁,“喊喊喊,吵死了!最烦你们这些不知道自省的犯罪分子。”
另一人笑道:“嗐,我这个知道自省。”
吐槽的青年瞧过去,见刘会计头耷拉着,整个人软似无骨,明显晕了。
“怂包!”
……
调查组的人离开,供销社凝固的空气终于流动起来。
江主任掸了掸中山装袖口,神色如常。
他是后来空降的,财务这块一直由分管财务的副主任管。
如今一连两人被抓,那位副主任怕也难逃干系。
“林同志受惊了。”江主任声音平稳,“刚好有一批瑕疵品,你多领一份。”
受惊什么的,林昭一点也没有。
没做就是没做。
哪怕卖鸡蛋的老伯没来,她也能洗清自己,记账的人不止这一家,不过早晚而已。
“好,谢谢主任。”
终于等到瑕疵品,很好,能让大队的人吃到自己画的饼了!
眼下,林昭更关心另一件事。
“主任,等事情查清楚,被刘家贪掉的钱能收回吗?”
江主任摇了摇头,“说不准。”
李芬只好奇一个问题,“主任,咱们供销社一下损失一个售货员、一个会计,是不是要招人啊?”
江主任不置可否。
他转身离开。
“昭昭,主任什么意思,到底是招还是不招啊?”李芬看向林昭。
“不清楚。”林昭猜测会招,就是不知道怎么招。
她回到自己的柜台,招呼替自己作证的老人家。
“老伯,刚才谢谢你。”
老人家慌忙摆手,“谢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你是个好姑娘,不该被举报。”
而且。
林同志要是被带走,他们的鸡蛋岂不是又卖不到好价钱了,这不行!
哪怕为乡亲们,他也得站出来。
林昭轻笑,动作麻利地验鸡蛋。
老人家今天带来40个鸡蛋,总共是2.4元。
她把钱给过去,老人笑容淳朴满足。
“谢谢,谢谢。”他和前两次一样,连连道谢。
林昭从李芬柜台称了两斤桃酥,放进老人装鸡蛋的竹篮里。
“谢礼。”她简短地说。
竹篮里的桃酥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老人枯瘦的手猛地一颤,竹篮差点脱手。
他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使不得……供销社的东西金贵……”
林昭轻声道:“要不是您出现的及时,我今天不一定能回家,这是谢礼,收下吧。”
李芬抓了把水果糖过来,糖纸包装哗啦作响。
“拿着!”她不由分说塞进竹篮,“这糖是我给你的谢礼,林同志是我家的救命恩人,你帮了她就是帮了我。”
见对方还想说什么,又道:“林同志不喜欢跟人推脱,收下,快回去吧。”
老人家把话憋回去。
“谢谢,谢谢你们。”
又谢了几遍,拎着竹篮离开。
走出供销社后,回头看一眼正上方的招牌,不自觉挺直了腰。
原来被人当人看的感觉,是这样的啊。
……
宋云锦正在家属楼溜达,听人说“供销社有人被带走”的消息。
当“林昭”两个字飘进耳朵时,他脸色微变。
转瞬间,人已经冲出家属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