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汁漫过宫墙。
立在寿宁宫檐角的镇兽,在隐约露出的夕阳中投下狰狞影子。
太上皇已经被多宝扶到太师椅上坐下,
叶无双不再摆弄衣裳,而是垂眸看向自己脚尖,仔细提防着身旁之人,谨被偷袭。
摇曳的烛火将太上皇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开口时,声音不再得意,却多了一丝轻蔑,
“你用毒虽然厉害,但人外有人,朕能解开一次,便能解开第二次。
你斗不过朕。”
他说这话时,目光紧紧盯着叶无双,神色除了探究,还多了几分不解。
叶无双似乎并未注意到太上皇的凝视,她听着殿外的鸟鸣,慢慢抬头,
忽略掉多宝藏在阴影中、按在刀柄上的手,她语气相当轻松:
“您几日能制出解药?五日?三日?
可若陛下活不过今晚呢?”
她的声音温和,却让太上皇的瞳孔骤然收缩,
叶无双故意停顿片刻,让这恐惧和猜疑在寂静的殿内发酵,而后继续道:
“您当然可以寻得良医,但臣女既然知晓宫中危险,又怎会不做准备?
宫中那几位御医可不是臣女对手。”
感受着太上皇看似冷静、实则有些慌乱的呼吸,她心中稍稍轻松一点,
她继续加深这种言语上的攻击,希望能将对方强大心理撕破一角,给自己和叶家博得一线生机。
太上皇闻言面色不变,但在扶手上的双手却因为用力过度而青筋暴起,像几条扭动的蚯蚓。
前些时日,他借着出宫散心的由头,暗中见了苗疆大祭司,用一些消息换了只珍贵的续命蛊。
他想起三日前突如其来的绞痛,当时胡御医说是蛊虫在体内起作用所致,
可今日看到叶无双自信的表现,他忽然开始怀疑这寿宁宫中,已经有了这姑娘的眼线。
可这念头刚一冒头,他又轻轻摇头,
这寿宁宫可的人可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怎么可能被一个小丫头收买。
不过那绞痛属实蹊跷,他得遣人出宫问问。
他心中有了动摇,再看向叶无双时,自然没有看出对方的紧张,
此时二人双目直视,叶无双再次开口:
“不过,若能用区区叶家换陛下一条命,也是值了。”
从叶无双被带来开始,最让太上皇惊讶的便是这句话,
似并不相信一般,他开口反问:
“你舍得?”
“陛下觉得呢?”
太上皇沉默了。
他曾经派人查过叶无双,乡下的生活着实苦,回到叶家她也不受待见,直到她有了些作用后,才被叶家重视。
他知道这其中应当还有些内情,但他的人没有查到。
而这些,便足以让他对叶无双的话起了心思,
哪怕只有一成可能,他也不敢轻视,
毕竟他自诩为神,天下人除他之外皆蝼蚁,
若是因为几十只与自己不是一条心的蝼蚁,而断送自己的性命,那他要万分不愿的。
而被一只自己想要碾死的蝼蚁威胁,也是相当不爽的一件事。
他的沉默让整个殿中落针可闻。
“让叶小姐好好想想,”他起身,在多宝搀扶下离开大殿。
叶无双轻轻呼出一口气,暂时安全了,但不代表她能出去。
她的毒,并不能让太上皇今晚便毙命,她在赌对方不敢用命与她对赌。
此时殿中只有叶无双一人,她能感觉到,殿外有高手,自己此时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
身上没有趁手武器,想出去,不容易。
她快走几步将香炉熄灭,同时感受着内力,
如她猜想一般,她被下了药,内力用不出来。
好在,此次她没有被搜身,身上的东西都还在。
她将身体转向角落,在一个外面不易看到的地方,拿出一枚解药,快速服下。
她一时分不清殿中到底是什么药,也不知药丸能解开多少药效,
但聊胜于无,她不能将希望全寄托在太上皇会忌惮自己这种可能上。
她算了算时间,自从醒来出现在寿宁宫到现在,已经快要一刻钟了,
而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也不知外面此时如何了。
叶家人能否发现外面那个冒牌货的破绽?
与此同时,在后殿中的太上皇正在被诊脉。
胡御医的手搭在腕上许久,五官几乎拧在一起,
终于,在感受到太上皇隐隐要爆发的情绪后,他松开手,跪地回话:
“陛下,您没中毒!”
他这话说得笃定,让原本想要发怒的太上皇愣在当场,
而一旁的多宝也是同样的表情,多宝向来嘴快,开口质疑:
“那女人神叨叨的说了个‘倒’,然后陛下便如此了,”
他指着此时太上皇仍然无力的双腿,看着胡御医道:
“如果没中毒,陛下的腿又如何解释?”
多宝双眼带上了鄙视,这样的情况让胡御医十分为难,
胡御医深吸口气,拱手开口:“还请公公将刚刚的事情再讲一遍,莫要放过任何细节。”
多宝说了一遍,太上皇又补充了一些细节,
胡御医听罢眼珠不住转动,显然是在思考。
“应当是她衣裳上沾了药粉,刚刚抖动时被陛下吸入,这才导致中毒。”
“那为何咱家没事?”
“是药引,她借了陛下曾经服用的药为底,加上药引,诱发中毒。
这也是为何,她在宴席许久,席间并无人中毒的原因。”
“原来这姑娘从入宫前,便在提防朕,好重的心思,若是能为朕所用,实在妙哉。
不过这不可能,啧,可惜了。”
胡御医再次陷入深思,
“你可查出了是何毒?”
太上皇的语气明显带上不耐烦,这让他更加惶恐:
“微臣、微臣无能,单凭诊脉无法确定。”
“还需取血?”
“不不不,不用,但需要检查陛下眼底、前胸等处。”
等他利索检查完,多宝细致为太上皇穿衣,胡御医再次跪地,
他轻擦额头细汗,颇有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感觉。
此时他面带喜色,声音不自觉高了一些:
“微臣医术浅薄,不过好在查出了您所中之毒。三日内,便能做出解药。”
太上皇眉头轻挑,似乎已经习惯了失望,声音不疾不徐:
“有一句话你说对了,你当真医术浅薄。”
看着一脸懵的胡御医,多宝咬牙切齿:
“叶无双说,若是没有解药,陛下活不过今晚!
你说三日奉上解药,究竟是存了什么心思?”
多宝音落,胡御医明显愣住,他下意识抬头看向太上皇,而后急忙再次低头。
太上皇那个眼神,太可怕了,让他有种活不过今晚的错觉。
他眼珠转得飞快,同时心中也在权衡。
通过这毒的症状来看,绝对不会伤及性命,自己三日内拿出解药,甚至不会对其身体有什么影响。
但同时,他又想到叶无双的本事,
不愧是鬼医的弟子,医毒之术相当高超。
同样的毒,他便无法下得如此精妙、精准,
而他第一次竟然没能查出太上皇中毒,
难道是还有什么毒没被自己发现?若是如此,他万不能冒险。
自己如今完全依仗太上皇鼻息生活,如果真如那丫头所说,过了今晚太上皇便会毒发身亡,那对他来说绝不是好事。
就算他不会因此被牵连,也会失去最大的靠山,
涉及到身家性命和锦绣前程,他不能赌,也不敢赌。
哪怕会被训斥一顿,哪怕会被嫌弃医术不及叶无双,他也别无选择,
毕竟,御医院中,没有比他医术更好的了。
他装作深思良久的样子,而后叩首开口:
“陛下息怒,微臣刚刚没能考虑清楚,此毒诡异,微臣不能窥其全貌,还请陛下以龙体为重。”
感受到头顶几乎有凝成实质的视线、还有无法忽视的威压,他刚刚擦干的额头又开始出汗。
他能感觉到,太上皇起疑了。
但一想到太上皇身边并无医术更好的人时,他又稍稍放下心来。
他还在跪着,头顶又响起声音,只是不是对他说的:
“苗人的事,如何了?”
“回禀陛下,听说他们折了几个精锐,目前还在找。”
手指轻敲桌案的声音规律响起,又是一番沉默后,太上皇再次开口:
“让那丫头离开吧,警告她,不要再耍花招。”
此时的在殿中的叶无双正端坐在地,集中精力加快体内真气运转,
刚刚在殿中时,她已经观察了外面守卫的方位,
经过多次试探后,她觉得在深夜,宫人大多都休息之后再打出去,胜算高一些。
寿宁宫还算安静,而一刻钟前的外面,却比之前更加热闹几分。
暮色已经完全漫过琉璃瓦,恭房外的青砖上洇着暗色水痕。
假冒的叶无双此时正双手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色。
安国公府的二儿媳面色悲痛,染着蔻丹的指尖几乎戳到她鼻尖:
“我儿如何招惹你了?你为何害她性命?你好狠的心!”
“夫人慎言。”假冒的叶无双只是向后闪躲,没让手指戳到自己脸上。
她面色还带着不自然的白,看起来确实不太舒服。
面向宣文帝,她恭敬跪倒,语气诚恳:
“陛下明鉴,臣女在殿中腹痛难忍,来到此处后,刚好里面有人声,臣女内急,自然寻去其他恭房。
可能里面人看到了我,所以才如此说,但臣女属实没有听到这句话。”
两方各执一词,宣文帝面色阴沉。
乐善在一旁看着皇帝脸色,斟酌开口:
“陛下,今日刑部几位大人亦在,锦衣卫中也有懂些仵作行当的,不如让他们查验如何?”
宣文帝没有开口,点头算是应下。
本以为皇帝应下的事便会如此执行,
却不曾想,安国公的二儿媳面色慌张,忽然跪地,她声音颤抖,显然慌张极了:
“孩子虽然没了,但到底是女子,如此枉死还要被男子验身,这是让她死后也还得安生啊!
还请陛下三思!”
宣文帝拧眉看向此人,虽然没有开口,但能看出他的不悦。
他看向安国公府众人,却发现他们皆低头不言,显然没有劝说的意思。
“去寻资格老的女医。”
他音落,二儿媳还想再开口阻拦,却被安国公夫人一把拦住。
被婆母瞪了一眼,她才没有再开口,只是看向赵羽宣尸身时,眼中满是担忧。
女医来了之后,宫女在尸体四周简单拉起布帘,一人拿着宫灯照明,女医检查死者尸身。
来的女医看起来四旬年纪,一看便是较真的性格。
她检查了许久,等她出来时,安国公夫人率先前走几步,声音颤抖:
“大夫辛苦,只要能找到真凶,安国公府感激不尽。”
她这句话虽短,但满是暗示。
她只想知道凶手是谁,其他的事,可以不说。只要女医做得好,安国公府会有表示。
可不知是这暗示太不明显,还是女医压根不在乎那点好处,
亦或者,两者都有。
女医只是轻轻点头,便向宣文帝开口:
“启禀陛下,死者全身多处伤痕,新旧都有,有些伤疤刚结痂,能看出受伤时相当严重。”
“直接说结论。”
“死者生前应当经常受到殴打,有些淤青看起来相当新,无法判断是否是死前所受。”
女医这番话,对赵羽宣跌落恭房一事没有任何帮助,却将安国公府推向了风口浪尖。
即便周围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传到了他们耳中,安国公府众人当即臊得面色通红。
这本是家事,而且定然有内情,
但不论内情如何,一等国公府如此对待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着实过分了些。
康王妃感受到此时场面的尴尬,但她的目的还未达成,
她前走一步,语气愤慨:
“可即便如此,也无法证明叶无双不是凶手!”
她此时有些急躁,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事更有可能是安国公府中人干出来的,
毕竟,叶无双不可能时常对赵羽宣动手,
而那些时常霸凌赵羽宣的人,才更有这样做的动机。
原本此事只要没有更多证据,也就过去了,
却没想到,假货在此时开了口:
“我没有杀人的理由,再者,我觉得女医应当查看双手,
因为人掉下去之前,应当会用手撑着踏板,我若是想害人,定会对她双手下手,下手便会有伤痕。”
众人闻言,有人点头,有人若有所思,
而女医双眼一亮,急忙上前。
她仔细查看赵羽宣双手后,果然发现问题,
“正如县主所言,死者除了手心有擦伤外,其他地方并无伤痕。”
夜朗庭闻言,眉头紧皱,他向假货身边走了几步,心中泛起嘀咕:
这人很像无双,感觉却怪得很。
就在他还打算再向前靠近些时,安国公夫人突然激动起来,
她手指颤抖,看起来倒不像气愤,反而相当激动,高亢的声音下压抑着一丝兴奋:
“还说不是你!若不是你,你以为何能如此清楚当时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