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霉味在档案室盘旋,祁梦蝶将最后三盒加密信件搬到榆木桌上时,铁皮柜上的老式挂钟正敲响凌晨两点。
周云帆用镊子夹着放大镜在灯下反复比对物证,深灰色衬衫被汗水洇出蜿蜒的暗纹。
";这是吴秘书经手的第237封加密信。";祁梦蝶用银匙搅动咖啡,褐色旋涡里浮起细密的白沫,";每封信都用了不同的密码本,但......";她忽然顿住,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出摩尔斯电码的节奏。
周云帆转身时看见她瞳孔在剧烈收缩,那是记忆宫殿开启的前兆。
果然下一秒,整面墙被钉满泛黄信笺,细麻绳上串着的时间轴在穿堂风里摇晃,像张捕梦网罩住1937年深秋的每个雨夜。
";二月十七日,国际饭店暗杀案前三天,吴秘书领用的蓝墨水少了两毫升。";祁梦蝶的声音开始发颤,手指悬在虚空里划出抛物线,";四月二十日正午十二点零七分,总务处走廊第七块地砖的裂痕比晨会时延长三毫米......";
玻璃窗突然炸响惊雷,惨白闪电照亮她额角渗出的冷汗。
周云帆刚要开口,就见她抓起紫外线灯扑向信件堆,靛青光束扫过纸面时,那些看似随意的墨渍竟在冷光下显露出几何图形。
";是叠影密码!";祁梦蝶的惊呼混着瓷器碎裂声,咖啡杯在她踉跄时摔成满地青瓷。
周云帆扶住她瞬间摸到单薄脊背上的冷汗,这才发现她毛衣后领早已湿透。
连续七小时的记忆回溯让祁梦蝶耳蜗里灌满蜂鸣,视网膜上跳动着无数密码符号。
她摸索着用化学试剂涂抹信纸边缘,突然被跳出的荧光指纹惊得倒退两步,后腰重重撞上档案柜。
";这个指纹......";周云帆用透明胶带提取痕迹时,指节擦过她冰凉的手背,";在总部指纹库里没有备案。";
祁梦蝶却盯着试剂瓶标签怔住,薄荷脑的辛辣气息突然激活某段记忆:";上个月吴秘书报销过二十瓶显影液,但暗房实际用量......";她抓起钢笔在草稿纸上演算,数字突然扭曲成游动的蝌蚪。
";梦蝶!";周云帆接住她软倒的身体时,瞥见她袖口渗出的血痕——竟是她用钢笔扎破虎口保持清醒。
档案室顶灯在眩晕中化作旋转的万花筒,她挣扎着指向墙角的保险柜:";第三层......有本《本草拾遗》......";
当周云帆将古籍摊开在紫外灯下,泛黄书页间浮出用隐形墨水绘制的密码表时,窗外正飘起今冬第一场雪。
祁梦蝶蜷缩在藤椅里轻笑,睫毛上沾着止痛药瓶洒落的白色粉末:";果然......用中药剂量单位做密码基数......";
凌晨四点二十分,打印机吐出指纹匹配报告。
周云帆看着比对图上99%的吻合度,突然发现祁梦蝶的手指在发抖——她正用回形针在掌心刻字记忆,血珠顺着金属纹路滴在密码本上,绽开一朵朵暗红色腊梅。
";是军需处的张科长。";祁梦蝶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去年春天他给吴秘书送过栀子花。";她举起放大镜,隐形墨水绘制的花枝在报告空白处舒展,与吴秘书发间落下的干枯花瓣完美重叠。
周云帆转身要拨电话时,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声。
祁梦蝶正用绷带缠住渗血的太阳穴,镜子里映出她苍白的笑容:";别忘了......张科长办公室有台德国产的碎纸机......";话音未落就歪倒在成堆的密码本里,手腕上的欧米茄腕表显示她已连续工作19小时。
周云帆握紧的指节在茶杯上泛出青白,滚水浇在祁梦蝶惯用的陈皮普洱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眼下的乌青。
她正用回形针在笔记本封皮刻着密文,金属与牛皮纸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把止痛药当糖豆嚼也不怕中毒。";他故意让杯底磕在榆木桌沿,清脆的撞击声惊得祁梦蝶笔尖一颤。
瓷杯推过去时,杯柄正对着她虎口结痂的伤口——那是她昨夜用钢笔自残的印记。
祁梦蝶捧起茶杯的姿势像在汲取暖意,陈皮特有的酸涩裹着茶香在齿间漫开。
当她抬头撞见周云帆来不及收起的疼惜,瓷杯突然倾斜,茶汤在桌布洇开深褐色的地图。
三年前在金陵女子中学图书馆,他也是这样隔着氤氲雾气凝视她解题——那时他扮作图书管理员,而她不过是来借《密码学溯源》的普通学生。
";张科长办公室的碎纸机是莱茵金属1935年款。";她忽然开口,指尖蘸着茶汤在桌面画出机械剖面图,";每分钟能吞二十页纸,但卡纸时会留下0.3毫米的锯齿状压痕。";茶水顺着木纹渗进她昨夜撞在档案柜的淤青,周云帆别开脸,喉结在阴影里重重滚动。
晨雾未散时,黄包车碾过结冰的梧桐叶停在霞飞路公寓门前。
祁梦蝶裹着周云帆的灰呢大衣,领口残留的硝烟味混着她发间的薄荷脑药油,在楼道发酵成某种令人眩晕的气息。
张邻居的搪瓷脸盆突然从三楼窗口坠落,在两人脚边炸开满地冰碴。
";查户口?
我呸!";跛脚老人举着生锈的煤钳堵在铁门前,眼白泛着黄疸病的浊色。
祁梦蝶注意到他棉鞋后跟沾着暗红碎屑——是同仁堂独售的朱砂安神丸,而吴秘书上月药方存根里恰有七剂此药。
周云帆的证件夹刚亮出钢印,老人突然剧烈咳嗽,痰液精准飞向祁梦蝶手中的指纹报告。";上礼拜也有穿西装的说要修水管!";他唾沫星子喷在生锈的门牌号上,";结果把我攒了半年的《申报》偷去糊墙!";
祁梦蝶忽然蹲下身,玛瑙袖扣擦过积满煤灰的楼梯扶手。";您养过芙蓉鸟?";她指尖捻起半片淡蓝色蛋壳,";笼底铺的是法租界花旗松木屑——去年全上海只有吴秘书领过这种特供物资。";老人瞳孔骤缩,煤钳当啷落地震起尘埃,在晨光中翻涌成金色的雾。
当暗门旋开时霉潮气扑面而来,周云帆用手帕掩住口鼻的动作迟了半拍——祁梦蝶已经踩着满地碎照片走到窗边。
褪色窗帘被她唰地拉开,浮尘在光束中显形,如同悬浮的密码符号。
";四天前有人来过。";她蹲在五斗柜前,放大镜聚焦在铜锁孔内壁,";用枪油润滑过锁芯。";周云帆用镊子夹起窗台积灰中的半截烟蒂,海军牌香烟的锡纸在虹口码头黑市能换半袋面粉。
祁梦蝶突然踉跄着扑向壁炉,止痛药瓶从口袋滚落,白色药片撒进炉灰。
她扒开砖缝的手在发抖,指甲缝渗出的血珠滴在暗格边缘——那里留着半枚带螺纹的压痕,与军需处档案室保险柜的锁具完全吻合。
";他们比我们快了一步。";周云帆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
壁炉暗格残留的硝化甘油气息刺痛鼻腔,这种德制炸药遇潮会析出蔷薇状结晶。
祁梦蝶突然抓起炉膛里的灰烬按在舌尖,在周云帆的惊呼声中吐出沾血的沙砾:";是梵蒂冈电台的加密波段......他们在找教廷的关系网......";
暮色爬上窗棂时,祁梦蝶正用发卡挑开洗手间瓷砖。
周云帆望着她摇晃的背影,想起三个月前在十六铺码头,她也是这样固执地破译货箱上的水渍密码。
那时她耳后还别着白兰花,不像现在连发丝都浸着药味。
";你看排水管接缝。";她突然举起紫外线灯,靛青色光晕里浮现荧光粉末拼成的十字星,";这是慕尼黑间谍学校的紧急联络标记。";话音未落,顶灯突然爆裂,黑暗中有金属擦过她耳畔,将瓷砖击出蛛网状裂痕。
周云帆揽着她滚进浴缸的瞬间,听见消音手枪的闷响穿透搪瓷缸壁。
祁梦蝶的腕表磕在他胸口,齿轮转动的震颤顺着肋骨爬上喉头。
她呼出的热气凝在他颈侧:";碎纸机......那些锯齿......能还原纸屑......";
月光从弹孔漏进来,照亮她掌心未干的血字——是半截化学方程式。
周云帆突然想起张科长办公室那台德国碎纸机,散热孔里似乎卡着片蓝白相间的纸屑,像是圣心医院的特种处方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