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终于迎来了初雪。
不过是下午时分,天气暗得像要入夜,李廷踏进偏殿时,旁边的宫人收了伞,松雪不慎落在他肩上,陈公公大怒,一巴掌将人打倒在地,“糊涂东西,怎么把雪落在国舅爷身上!”
“算了吧。”李国舅神情恹恹的,雪沾湿了他的袍角,在青石砖上留下几道深色的痕迹,对陈公公道:“劳烦公公去通报一声吧。”
陈公公连忙应了一声,今日的李廷不太对劲,像是被抽走了精神似的,有气无力。
大殿内只点着几盏青铜灯,将李皇后的身影投在茜纱屏风上,像一副岁月静好的仕女图。
“娘娘。”李廷躬身行礼。
“坐吧,外头天冷,我让他们煮了姜茶,喝一些暖暖。”李皇后让宫人上了姜茶,随即又把人都打发出了,她敏锐地发现李廷情绪不对,道:“出了什么事?”
“李临河生了重病。”
李临河?李皇后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是丽妃的儿子。
“怎么会拖到重病?你是怎么照料的?”李皇后气不打一处来,她狠狠盯着李廷,声音压得极低,“这么重要的棋子,你竟然能把事情办成这样?”
“我——”李廷张张嘴,又深深叹气,道:“我是命人好好照顾他的,但庄子上有人是我夫人的眼线,只说带了个孩子去,就以为是我的私生子,便命人使劲折磨他,若不是身边有两个忠心耿耿的婆子,怕是熬不到今天就死了。”
李皇后拍案怒骂,“糊涂东西!来人!现在就去国舅府上,以善妒训诫为名,掌掴夫人三十下。”
“是。”陈公公走之前看了李国舅一眼,意外他居然没有任何不满。
“究竟是什么病?让太医院的人去看看。”
“已经看过了,都说是没多少光景,痨病入髓,华佗再世也难救,娘娘原想留着他,日后要挟怀王,如今……”他抬眼看向李皇后,“得换个用法了。”
“他还能活多久?”
“有说半年的,有说一年的,还有说两年的,看那个情况,可能也就是大半年吧。”
“这么快。”
“是。”
李皇后长身而起,在殿里缓缓踱步,大殿里灯火通明,衬得她凤钗上的明珠发出柔和的光,打在她面上,神情温柔,竟半分看不出是在想算计人的法子。
“得让那孩子死得有价值。”李皇后的目色冷得如同廊下的冰吊子,“既然怀王势力这般大,不妨为我们所用。”
“娘娘的意思是?”李廷抬起头,他的心忽然打了个颤,其实,他宁可李临河就这么病死,也不想让他再搅进这些权谋、宫斗之中,与他母亲一样,成为一枚棋子。
“逼怀王的人联名上书,请立晋王为太子。”
“什么?!”
李廷猛地转身,衣角扫翻了案上的姜茶,褐色的茶水在桌子上浓稠得蔓延开来的,带着残忍的血色意味,“那些都是怀王花了多年时间培养出的死忠,他怎么肯?”
“他不肯?那他儿子的身份就要被曝光在陛下面前了。”
“那我们岂不是也被牵连其中,叶垂云那小子还有这件事的把柄,这太冒险了。”李廷苦口婆心地劝道,“我们大不了把怀王那群人连根拔起,犯不上以身入局。”
“张景如的母亲你可找到?”李皇后居高临下,鄙夷地问。
李廷一时间失了声,他没想到以他的能力,就差掘地三尺了,居然找不到张景如的母亲。
“已经来不及细细算计了,而且我想怀王是同意的,不过他是只豺狼,终究不能在侧太久,我们现在只需要联手先除了那小子,再与他一战,我儿继承大统,顺理成章,他一个皇叔,礼法上就站不住脚,比那小子好对付多了。”
“娘娘为何会觉得那人会同我们联手,娘娘难道忘记了,他有多恨李家!”
“他为何会恨李家,你难道不知?”
李廷陷入了沉默,他一度以为怀王对丽妃是真的爱,但渐渐才回过味来,他对丽娘的只是占有欲。
怀王的人生,从来都是在别人的意愿中被蹉跎掉了,他拥有一切,但每一个都不是自己想要。
丽娘是他欲望的代表,他以为他能够得到她,最终还是失之交臂,而得到丽娘的人,还是陛下,把丽娘送到龙床之上的,是李家。
偏偏,他奈何不了他们,所以,他恨极了他们。
如果被他知道,丽娘为他生了一个孩子,这种疯狂的占有欲就会转嫁到李临河身上,他会不择手段得到李临河,保护李临河。
李临河代表的,不是李临河自己,而是失去了一切的怀王自己。
“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了,本宫同怀王去谈。”
“怀王在离少师的寿宴上遇袭,伤了腿,现在还在王府出不了门,若娘娘找他去谈,怕只能深夜出宫。”
“无妨,你可先行去与他约好日子。”
“是。”
“对了,我听说离侍郎的腿伤了,以后会是个瘸子?”
“是,有极大可能是怀王所为,大概就是为了报复寿宴上的一剑之仇,不然以他的性子,在离家吃了那么大的亏,不可能不发作。”
“不需说可能,就是他。”
李皇后又慢慢踱步,沉思了许久,方道:“这件事要尽快,那小子显然已经和怀王对上了,他手上有把柄,难保不会利用此事掀出什么风浪来,我明日先宣他进宫稳住他,你尽快跟怀王约定好时间。”
“阿姐,我们真的要和怀王联手吗?”出殿前,李廷又问。
李皇后不耐烦起来,凤目横过一眼,“你怎么回事,箭在弦上了,还瞻前顾后?还需要本宫同你分说利害不成?”
“不敢,臣弟晓得了。”
李廷行了礼,步伐沉重地离开了,他讨厌那只豺狼,那只绿着眼睛,将丽妃拆吃入腹的豺狼。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大雨中,他踉踉跄跄冒着大雨,纵然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还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怀王坐在大轿辇里,指挥着二十来人把丽妃的墓挖开了,打开棺材之后,他亲自拖着那条瘸腿,从侍卫手中接过了丽妃已经发臭的尸身,抚摸着她被草草装饰过的头颅。
怀王说:现在,你真真正正地属于我了。
那一日,李廷吐得昏天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