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效忠很快回来,在得知郭绍的命令后,脸上不经意间迅速闪过一抹潮红,还以为自己能再次带兵了。
“你不要多想,将军只是命你带人把高粮带回来,并没有让你重新执掌第三营的意思。”张钝初怕他误会,急忙解释道。
冯效忠眼中的期盼骤然消散几分,不甘心地接过命令,仔细看了一遍后,这才长叹一声,垂头丧气地带人向鹿鸣坡赶去。
张钝初将他送走后,再次回到郭绍面前。
郭绍此刻正在书房里,整理一份份秘府刚刚送来的情报,见到他回来,并无半分异色,反而让他也参与其中。
“这些情报都是最近这个月积累下来的,因为对咱们来说不是太重要,所以就没怎么在意。”
郭绍一边整理一边笑着说道:“幸好拜赵信所赐,今天咱们可以有片刻清闲,先把这些情报整理出来,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失了。”
张钝初的脑海里,还回想着刚刚冯效忠满脸失望的表情。
他也不明白郭绍这次为什么不让冯效忠重新掌兵。
是因为前两次的过错吗?
张钝初不敢确定。
此时面对郭绍,他想问清楚其中原因,却又感觉不是太合适,还在纠结间,却差点被郭绍一句话惊住。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让冯效忠重新领兵?”
张钝初吓了一跳,赶忙放下手里刚刚整理好的情报,双手抱拳道:“属下胡思乱想,并非有意揣摩将军心中的想法!”
郭绍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你不要怕,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你是我的心腹,如果连你都要防备的话,我这个一军之主当的也太累了。
之所以不让冯效忠再掌兵权,其实是为了他好。
他这个人,身上毛病太多,如果不在我身边,很容易做出一些激发众怒的事情。
与其将来不得不挥泪斩马谡,不如现在就磨一磨他的性子,省的总是在外边给我惹是生非。”
张钝初虽然不知道“马谡”是谁,但也大致听出了郭绍的意思,心中不免对冯效忠多了一丝羡慕。
唐山军数万人中,不是每个人都会被将军考虑得这么远的。
冯效忠这人的品性,确实不太好,如果不是有将军一直在暗中帮忙,他早就不知死过多少遍了。
“你不用羡慕他,如果说冯效忠是我身上衣服的话,你就是我的手足,衣服破了尚可缝,手足断了安能再续呀!”
张钝初身体一顿,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心头,再次放下手中情报,径直跪在郭绍面前,哽咽道:
“将军如此恩重,让属下如何报答?今后唯有一心做事,方能偿将军大恩于万一,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郭绍见他如此郑重,也停下了手中动作,眼中闪现一缕复杂之色,口中随即说出了一句再次令张钝初震惊的话。
“若是我让你对付金州紫阳观呢?”
张钝初的身躯陡然僵住,抬头正对郭绍饱含深意的双眼,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记得你曾经建议我向金州发展,说金州有你们紫阳观的存在,只要我们到了那里,定然如鱼得水一般,再也不用担心会被人家轻易剿灭。
我知你是好心,但最终却并未选择那里,而是来到了这个凶险至极的关中,你是不是时常再想为什么?”
郭绍的话语很轻,但传入张钝初的耳中却很沉重。
“为……为什么?”
“因为金州太安逸了。就像你说的那样,金州山环水绕,物阜民丰,实在是一个一等一的好地方。”
张钝初竖起双耳,静静等待那个“但是”的转折。
果然,郭绍的评语急转直下。
“但是,金州成于斯,也必将败于斯。”郭绍的话语里充满了惋惜。
“金州跟梁州一样,位于莽莽秦岭与蜀中天府之间,原本是汉水谷地,地域狭长,山岭密布,水患众多,本不能养太多生民。
但为什么现在却如此昌盛?不仅资源丰富,商旅云集,甚至在那里生活的居民人口,都快要比肩中原的樊州了?
这一切你可想过,究竟是因为什么吗?”
张钝初此时心胆俱颤,惊疑不定地说出了五个字。
“因为紫阳观?”
郭绍的声音突然激昂起来。
“不错!正是因为你们紫阳观的存在,才让一个原本应该在乱世里民生凋敝的贫瘠之地,成了如今襄汉百姓向往的繁华之所。
我让人调查过金州的情况,那里不过四县一府,一条汉水贯穿东西。
你们师门在上游筑坝,保证那里的百姓旱涝保收。
你们经常跑进田间地头,帮助那些穷苦百姓修桥铺路,保证来往的商贾来去自如。
你们还帮助大罗官府整治贪官恶霸,为含冤受屈的人们挽回损失,疏通民怨。
可谓好事做尽,无人不服,无人不赞!”
张钝初发出疑问:“这……这难道不是我师门该做的吗?”
“的确是你们该做的,也是我们生而为人的意义所在!”郭绍叹息道。
“那……那为什么……”
郭绍明白他想问什么,直接答道:“因为你们做了,也做得很好,甚至做得太好了!
可问题是,我如果到了金州,还能为百姓做什么呢?
换句话说,我唐山军这么多弟兄,如果到了金州,他们还能得到什么好处?
如果到那里的百姓,都生活得富足安康,既无贫病之忧,也无盗贼之患,要我们这些人有什么用呢?
说句自私的话,真要到了那个时候,究竟是我听紫阳观的,还是紫阳观听我的呢?”
郭绍最后一问很诛心,张钝初却早已大汗淋漓,伏在地上,宛若瘫倒。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郭绍的心中居然思考的是这些!
这跟他在紫阳观接受的教育南辕北辙。
甚至他都不敢相信,自己一直追随的将军,实际上竟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外表光明内里阴暗的奸邪小人!
刚刚言语恳切、誓表忠心的张钝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失魂落魄、茫然无措的黑瘦青年。
郭绍看着眼前这个人,心中五味杂陈。
他原本没准备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告诉任何人。
可他心里实在太阴暗了,需要经常性的把这一切都拿出来晒一晒,以此来确定自己内心还有光明存留。
如果一直闷在心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多少时间保持清明,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陷入疯狂的负面情绪之中。
他不想成为一个阴险狠毒,嗜杀成性的孤家寡人,他希望有人能理解他,帮助他。
而这个人,他希望是自己身边的人。
这不是为了什么男女之情,而是想找一面能经常照见自己的镜子。
让这面会说话的镜子提醒自己,无论到什么时候,都莫要忘了自己是谁,是从哪里来,要去做什么事情。
他曾经也想过把绍信当成这个人,但后来发现女人太善变了,他不敢相信。
至于其他人,要么私心太重,要么居心不良,要么就是太过聪明,都不是郭绍最合适的选择。
只有张钝初,性格淳朴厚道,做事勤勉严谨,既有敦实可见的忠心,又有善于机变的睿智。
唯一可虑者,就是他的出身。
如果不能将紫阳观从他的内心深处挖掘扔掉的话,郭绍不敢再让他继续留在自己身边了。
因为他的目光除了关中,也渐渐看向了梁州和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