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那儿,银发如丝缎倾泻下来,铺满了身后的那一小片地方,他的背影正挡着温小喵的面前,温小喵看到最多的,不是座上那女子高贵柔和的鹅蛋脸,也不是她额上环绕的法珠,而是按在椅侧的一只手。
那是一只怎么样的手?
漂亮,雍容,十指尖尖如玉,却又不像平日看到的那些手的骨感,白皙的手指聚敛光华,几乎白到透明,令人错觉得那双手的手骨也是这般如雕似玉,从里到外,无一处不精致。
芳草姑姑侍立在那女子的身边,她今天穿了一身桃红色的小襦,明艳又跳脱,衬得两颊轻红,仿佛年轻了十岁,可站姿却是不常有的规矩,就连时常放在嘴边的烟斗也只是被拿出来做做样子,里边没装烟丝,也没有点火,放在手上,像是一杆普通的法器,又像是一处特别的装饰。那浑身坦荡的杀伐之气收起来了,在那女子面前,竟也是说不出的低眉顺目。
所有的光华都聚拢在座中人身上,仿佛她天生就比旁人明媚好看,就连眼底眉尖那丝平易近人的温情也是如此夺目,温小喵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她只觉得这种气度在姬冰玄身上似乎出现过,但大多数时候,那姬什么只会和过不去,想要表现出一丝该有的风度都难。
面前放着一座巨大的炼炉,炉子里冒着一股焦黑的火焰,这时候的姬玄冰和陈宇凡在做什么?他们只是远远地站着,目光里又是好奇又是为难。他们看看炉子又看看温小喵,却不敢把目光随意瞟向座上那雍容端丽的女子。
“你就是温小喵?”她开口了,语声径自绕过了低伏在地丝萝,将目光投向了他身后那个然点茫然又有点惊奇的小女娃。确实是很脏的女娃娃,一身皮裘弄得全是泥污,脸也像小花猫似的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只是眼睛又大又亮,莫名蕴着点灵动与市侩。并没有仙山灵海涵载的飘然。细来看,只是个长得很好的女孩子,鲁莽了一些,连小家碧玉也够不上。不过身胚子样貌却是数一数二的好看。没经过任何打扮,也一样吸引目光。
温小喵不用脑子也能想到面前的人是谁了。
楚修月说帮她换个师父,换来的就是她。她是定天七真当中最古怪的一位,也是最令人劳神的一位,更是曲吟峰现在的主人。温小喵有些激动,可是又不敢大大咧咧地打量未来师父的容颜,只能不加思索地跪下来,脆生生地应声:“是,弟子温小喵见过灵蕴前辈。”
她的动作很干净,也很真诚。跪下来的时候确实让人听到了“扑通”一声,憨憨的有点笨拙,却难掩那眼中天生的精灵之色。灵蕴真人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
心眼多,知进退的孩子,甚合她心意。只是举止太过粗鲁,显是缺乏管教。
再看这孩子的修为,果然如楚修月所说的那样,什么也看不出来。
“楚修月的眼光不错。”灵蕴真人一点也不冷傲,至少不像传闻中说的那样孤僻难懂,她会笑,只不会用脸。而是用眼,灵蕴真人的眼睛很清澈,目光也很温暖,她并没有因为玄冥珠的事情冲几个小辈甩脸子,也并没有拿架子的意思,她坐在那儿。只坐着,没有一点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也未曾施放威压以修为夺人。
她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名温和的大姐姐。
只能从丝萝收紧的双肩里感受到些许元婴大能的威慑。他还那样跪着,可是却不敢抬起头来。他心中有愧,有怕,有些激动,更有些近情情却,但纠结到最后,却是什么也不是。灵蕴真人固然对温小喵感兴趣多过于他,而她口中提到的那个名字,他也略有所闻。他有些想知道楚修月与温小喵是什么关系,但这一点点无关紧要的好奇,最终却被排山倒海的伤感淹没。
几百年,他与她只是通过法阵传音,几百年的思念,他以为会变淡,却不知最终却如琼酿玉液,越陈越香。可是她,从他跪下那一刻起,就没拿正眼瞧过他。
他有些灰心,握成拳的手里边冰冷。
温小喵跪在离他靠后一点的位置,稍一抬头,就能看见他微微颤抖的肩,她有些惊讶,只顾着将他反复打量,半晌,转头看了薛绍一眼。薛绍也如她一般,早早就跪下了。
“既然在这里遇上,也省了去渠冰峰见端玉那混小子,你过来。”灵蕴真人虚抬了一下。
并肩跪在地主的薛绍好心地撞了撞犹自发呆的温小喵,后者才如梦初醒,回过神,恰看见芳草姑姑将小手指放在身侧,往这边一个劲地勾勾,暗示她赶紧过去。温小喵苦笑了一下,发现自己这个在关键时候爱走神的坏习惯还是早些改了好,有时候还挺伤人的。
灵蕴真人却不觉得有异,她看着这孩子傻傻的样子,心里蓦地生出一抹暖意。
她略略扫了丝萝一眼,冲温小喵点点头。
温小喵心跳若狂,当即屁颠颠地跑过去,到了灵蕴真人面前又扑地跪下来,她这举动有些唐突,也有些憨过头,未免少了许多仙门弟子的矜持,但就是很可爱。
是的,可爱。离得最远的姬冰玄竟会对温小喵产生这样的念头,也真够荒唐。
她这是真的有师父了?还是个这样好的师父?什么孤峰冷意,什么怪异冷傲的传闻都没有眼见的一切这样真实,面前这位温和尊贵的前辈,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曲吟峰主人。
温小喵捏了捏自己的大腿,疼!不是做梦啊。
“灵蕴前辈有什么吩咐?”小脸仰着,这才是发自内心的热切,温小喵的脸都快发光了。
“芳草,你没教她规矩,怎么还叫前辈?”灵蕴真人睨了芳草姑姑一脸。
芳草姑姑着慌地拉起温小喵,嗔道:“平时看起来挺机灵的一个娃娃,怎么到头来却只记得冒傻气了?还不叫师父?叫了这声师父,这几个男娃娃就再不是你的师叔伯辈了,多好?”她环视了一圈,目光各各将在场的陈宇凡、姬冰玄,以及薛绍都略略过了一遍。
陈宇凡笑了笑,姬冰玄的脸却有些发僵,只有薛绍是欣喜若狂的。从杂役弟子晋到亲传弟子,这是别人几世也盼不来的福气,温小喵这是走的什么运?
“师父!”温小喵响亮地叫了一声,随即又“咚咚咚”地叩了三个响头。那虔诚的小模样,全然出乎意料,明眼人都知道,她等这一刻等了多久。起初拜师的愿望并不强烈,但发现自己所学有限时,自尊心就发作了,再发现身边弟子都有人庇护里,她就眼红了,但激动的原困却不止于此,令她最最开心的,是楚修月的承诺,那个总是没耐性的人,那个总是嫌这嫌那看低息的人,那个看起来那么不受待见的人,却从未食言过。
灵蕴真人不像端玉真人那样不靠谱,也不似流山真人那般一本正经讨人厌,更不似大德真人那样憨憨地专精一门,从丝萝的表现来看,她应该是个顶顶厉害的人,温小喵很满意。
“这孩子,市侩了些,可贵在够机灵。”这是灵蕴真人对自己这位唯一弟子的评价,也是师徒二人初次见面时,她对这位爱徒的第一印象。
温小喵看起来是急功近利了些,却无法令人心生反感。
“能从丝萝身上取得玄冥珠,也算是有些本事,为师就不罚你了,只是冒用身份,擅闯禁地的错不能容,温小喵,你既已为我座下弟子,就得认罚。就罚你去经阁抄三个月的经书,如何?”去经阁?抄经书?这罚得也太重了,芳草姑姑想想那些墨臭味便不自觉地皱起了眉毛,正要出言求情,却见温小喵扑通一下,又跪下了。
这孩子。她有些意外。
“谢师父恩典,小喵一定会好好参详,认真修习。”温小喵早就想进经阁见识见识了,却可惜一直没有这个资格,灵蕴真人所谓的“责罚”恰恰是她心中盼望已久的,不是恩典又是什么?温小喵抬头的时候,从灵蕴真人端庄得不容亵渎的脸上读出了一丝熟悉的狡狯。
何其亲切。
就这一句话,就牢牢地抓住了温小喵的心,温小喵感念一千遍一万遍,只恨不得将楚修月的大幅人像裱起来挂床头。他救她一命,他坑她一次,她都可以皮不痛肉不痛,唯独是这件事,令她心底生了些酸涩。依稀记得当初,楚修月所求之事,是有代价的。
楚修月还没回来,他独自出门已经好久好久了。
都说大德真人和端玉真人护短,再护短也比不过眼前这位吧,才第一次见面,就护得像心里剖出来的肉。陈宇凡从未受过族中的照拂,不免心中有些眼热,至于姬冰玄和薛绍两个,就只顾张大嘴感念世事无常了。
只有丝萝知道,灵蕴真人喜欢温小喵,不仅仅是因为温小喵的机灵与虔诚,更因为温小喵身上有她自己昔日的影子。妖比人早慧,聪明的妖,可以看通所有的人心,丝萝低伏于地,深深地一叩首,轻声道:“丝萝护阵无能,求请主人责罚……”
她不看他,可他却永生永世记得她。
ps: 周末好,周末妙,周末拖延治不好。当我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