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晌午,附近的雾气才渐渐散去,露出阴暗潮湿的沼泽处盛开的浓艳的花。这地方生着一种很独特的灵草,名叫鬼哭藤。这藤萝必须依傍着铁器生长,织结成网,它们一年开六次花,时间并不固定统一,就像这时节,有的怒放,有的败谢,枯荣相间十分凌乱。
风吹过花盘的时候,花蕊处会传来“哇哇哇”的哭声,有如婴孩的夜啼。
温小喵与薛绍走在成片鬼哭神号的花丛里,一边寻找着传送法阵的所在地,一边紧张地盯着这些号呼不断的花朵。鬼哭花有十二瓣花瓣,与花萼粘得极为紧密,看形状很像是菊花,但颜色却比菊花浓亮,放眼望去,竟是什么颜色都有,就连土黄色的花也不在少数。
太多繁复的颜色,刺痛两人的眼睛,这一路,两个人都在流泪。
“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学御剑,这样用两条腿走,也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去。”温小喵走了大半天,腿麻就麻了。两人发现走*的石子路也比走沼泽轻松,现在每走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既然不能飞,也就只有老老实实地踩过去。
只是,没有谁会把传送法阵建在这稀泥地里吧?温小喵停下下,不住地打量着不远处屹立着的残剑。楚修月曾经说过,广生剑应在八门的天元位,也就是整个陶然峰最顶端最中心的地带,这样看来,他们已经远离了任何一个传送法阵,怪不得这里边瞧着什么也没有。
藤花披满了剑身,就着氤氲的雾气来看,像极了一件半透明的浊绿披挂,它从剑柄的位置一直往下,往下,蜿蜒伸展向四面八方。也不知道要通往哪里,但温小喵却清楚,再这样继续走下去也是陡劳。广生剑下封印着魔尊殳渊与他的二十六魔君,绝对不会是走出去的出口。
可是要往反方向走。却又不知道会通往什么鬼地方。
“这就是广生剑?没想到我还能亲手摸到它!”
薛绍好奇地走上前去摸摸,剑身非金非铁,剑刃已尘封,再不复当年灵气。
这是一把死气沉沉的剑,与其说这是一把剑,不如说,这处是一座冢。
剑身插入泥沼的地方有些发黑的石块,因为年深日久,也渐渐消散了灵气,不过拿回去炼制法器倒是不可多得的好材料。
两人没能找到出口。却是在鬼哭藤下挖出了不少矿石辅料,有些连名字都叫不出来。温小喵疑心这些碎矿当中有不少是魔族的骸骨,只不过级别没上回抓到的那只黑手高罢了。那个魔尊也真够窝囊的,全族都被扣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二十几打一也没能沾到一点便宜。
老龙一直没再说话。
青罡印里一丝悲伤的气息在蔓延。心酸的感觉莫明影响着温小喵,她擦了擦眼睛,居然落下两滴泪水。温小喵莫明其妙:“老龙你哭什么?你不是早已经与魔族没有瓜葛了?”
“倦鸟望归巢,池鱼思故渊,老夫掉两下眼泪有什么好奇怪,倏忽几百年过去了,老夫被关在这鬼地方已经几百年了。偶尔想想家乡又有何不妥?”老龙恶狠狠地斥道,“你没有家乡,当然不能体会这样的心情,滚一边去。”
家乡?温小喵听到这个词,首先想到的就是蝴蝶镇,但再一想又觉得不大对。她并不是打出生起就在蝴蝶镇的,师父他老人家带着她走过很多地方,这里住几天,那里住几个月,居无定所。蝴蝶镇只能算是她最后栖身的凡间城镇,远远不及家乡这两个字来得浓郁。
当初师父为什么要带着她搬来搬去?现在想起来,才感到有些蹊跷。师父他老人家,究竟在逃避什么?以前从来没想过的片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原本在记忆里炼淬的容颜也变得明朗,温小喵的思绪很快就停在了藏在识海之中的青罡印上。
“魔族的封印之地和你的家乡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说旧天魔界只有四个人,那二十六位魔君又怎么解释?”温小喵走累了,干脆找了一处长满了鬼哭藤的草垫子坐下,薛绍也收好了采集到手的矿石,陪着她一起坐下。他虽然听不见念烛的声音,却也能大概推测出谈话的内容。
“旧天魔界隶属天元大陆,确实只有四个人,后来攻打丞元国才加派了人手,只没想到那二十六个饭桶加起来还不如老夫一人,如今被青印那老儿封印于此,一点也不冤枉。”老龙的春秋大笔一挥,省略了其中最重要的部分,但温小喵何其聪慧,又岂不知它话里的弦外之音。
显然,昔年是因为神龙念烛背叛了魔尊殳渊,才导致旧天魔界土崩瓦解,而代替它参战的二十六位魔君悉数被擒,连同殳渊一起被封印在这陶然峰下,这已是后话。料想当年,殳渊弃青印真人于不顾亦有其苦衷,为美色所惑说穿也了只是个肤浅的借口,就好比青印真人的盛怒,也同样只是借口。原来世间事,多半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
温小喵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喜来宝,想起了自己那爱哭鬼师父。
这里边的弯弯绕绕她本来一点也不愿知道,可是每过一天,每走一步她便又朝着冥冥之中安排的道路走近几分,现在的她,竟再也没再抱怨当初师父将自己踹下臭水沟扬长而去的绝情。师父是走了,但他留下了青罡印。
如果青罡印真如念烛说得那样神奇,师父又岂会不知道?这里边,必然是有隐情的。
会不会……师父和青印真人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师父没什么修为,好色贪杯又胆小,但是他却懂很多东西,他教给她的符文是其他江湖术士见也没见过的,他带她走过的路,也是世俗凡庸想也没想过的,最重要的是,他几乎完全预见了她将来要走的路。
他根本就不像是个普通的老道。
“小喵,我们这样转来转去也不是办法,倒不如爬上广生剑去看看,从上往下,视野总会开阔一些。”薛绍见她眉头紧锁,还以为她在为出阵的方法闹心。
温小喵经他提醒,才收住纷乱的思绪,游离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慢慢移动,最终却是停在了离地面不远的一丛乱石之上。石头上残存着一具巨大的骸骨,因为之前被鬼哭藤缠住,初时看得并不分明。
“那是什么?”她抬手一指。薛绍转过头去,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是……梦貘族的骸骨!”老龙借由她放出的神识亦看清了上面的情况,那巨大的兽骨匍在地上,很像是某种体型庞大的豹子,但骨骼上细密的法纹却昭示着这一堆白骨的无上身份。梦貘族,曾是妖族的王者。
“你知道梦貘族?”熟悉,太熟悉了,那梦里堆叠的白骨,那狂暴挣扎的幼兽,那源于梦魂深处的悲凉,那样漂亮的妖兽,曾在她的梦里出现过两次,每一次都印象至深。
“老夫非但知道,还与它族之王,有数面之缘。”老龙点点头,语气中流露出些许怀念。
青印真人就是因为与梦貘族“勾结”才犯下弥天大错,被迫离开师门,出走天涯;魔尊殳渊就就是因为与梦貘族“串通”才能打通新天魔界与旧天魔界中间的坦途,并率领魔兵攻打天元大陆。梦境里的梦貘族善良温和,以食人噩梦为生,梦境里的梦貘族也曾凶戾暴躁,也仙门修士为敌。只是没想到,这世间竟真有这样的异兽存在。
温小喵借着脚下的青藤,几个起落便到了乱石之上,一阵冷风吹来,吹得鬼哭花一阵阵惨号。薛绍一脸惊异地跟着她上来,却见她垂手立在那巨兽的骸骨跟前,怔怔不语。
巨兽是被人用剑剖开的,腹部一道干净利落的切口,把肋骨齐齐斩断了三四根,它倒下的姿势十分扭曲,四肢撒开,头却是仰着,斜斜地望向上方。这么长时间过去,依旧姿势不改。
脑海中,白影刹那而过,她分明看见长剑划破了食梦貘的肚皮,肠子滚血,流了一地。
她讨厌白色,并非偶然。那是一种发乎于骨血的讨厌,无法抹煞的讨厌。
当年的真相是什么?青印真人知道,可是他走了;魔尊殳渊知道,可是他被封在了这把残剑之下;梦貘一族的族人或许知道,可是它们已经死尽死绝了。
“为什么它会死在这儿?”温小喵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
“作为天生可以无视禁制封印的大妖,它们在哪儿出现都不会太奇怪,相信当年它也是为了逃避仙门修士的追杀,而躲在此处,不想却被仍旧被人截杀,并夺去了内丹。”老龙太息。
温小喵蓦地冷笑一声,道:“能无视禁制封印,却仍旧被人杀了,这么说,杀它的人是定天派的某位前辈?没想到遍山灵草不够人享用,还有人用这样邪魔歪道的法门修炼,整天嚷着要斩妖除魔,其人其所为又与妖魔鬼怪有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