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回安皱眉，昭明帝从未如此呵斥过他。
他望着水池中争食的锦鲤不语，心底的疑惑愈发浓重。
“回安。”昭明帝又开口，声音带上了些许难掩的威严。
季回安收敛心神，沉声应道：“陛下。”
昭明帝目光深沉地落在季回安身上，缓缓道：“赐婚一事，朕不会再提。”
话音落下，空气似乎骤然凝滞。
季回安瞳孔微缩，心底猛地一沉。
他尚未开口，昭明帝便又说道：“朕原以为你是个冷静自持之人，无论面对何事都能不动声色，思虑周全。”
“而这么多年来，你也从不曾令朕失望过。”
“可如今，你却因一个女子而乱了分寸，甚至在朕面前失态。”
“季老先生就是这般教导你的吗？”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审视与几分不满。
甚至，他的不满已经蔓延到了季回安过世的祖父身上。
季回安微微敛眉，眸色中露出一丝冷凝。
但一瞬又收敛好了情绪，语调平稳了许多。
低声说道：“可否请陛下告知缘由？”
昭明帝负手踱步，话中带着肃然：“朕不允你的婚事，是因为宋清妤身中断嗣草，无法生育。”
断嗣草。
季回安心头一震，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一般，呼吸一滞。
他的目光陡然冷了几分，黑眸中泛起难掩的锋芒：“此事，陛下从何得知？”
昭明帝望着他，眉宇间带着几分沉重，依旧不容置疑道：“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季家乃百年世家，家族底蕴深厚。
你更是未来的季家家主，承一族兴衰荣辱于一身。若你无嫡子，那便是乱家的起源。”
他目光深邃，话语缓缓落下：“回安，朕不愿见你步朕的后尘。”
季回安抿唇，指尖微微蜷紧。
昭明帝负手立于池边，深邃的目光投向水面，波澜不惊。
仿佛透过层层水光，看向了更深远的朝堂。
季回安站在他的身后，目光紧锁着昭明帝的背影，指尖微蜷，袖中的手紧了又松。
“回安。”昭明帝的声音沉稳而苍老，带着岁月沉淀下的威严。
“你可知，如今这大祁，已然如一张密布裂痕的冰面，稍有不慎，便会坍塌碎裂。”
季回安微微垂眸，并未应声。
他自然明白朝堂局势不稳，甚至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其中的凶险。
但这与他何干，他若是没办法让阿妤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的话。
那他要这些滔天的权势做什么？大祁如何又并非他的责任。
他姓季，可不姓君！
昭明帝转过身，目光沉沉落在季回安身上。
眼底尽是沉思与审视：“慎王被圈禁，已然废去储君资格。
二皇子、勇王明争暗斗多年，党羽遍布朝堂，彼此互相牵制，却无一人能真正稳住大局。”
“五皇子性情机敏聪慧，却过于精于算计，心机深沉，难料将来会如何。
六皇子虽显得纯良温顺，可幼时性情，与成年后大有不同，他将来是仁厚守成，还是软弱可欺，朕亦不能断言。”
昭明帝顿了顿，目光越发凝重，缓声道：“储君之位，因朕未有嫡子，终成今日之局。
朝堂之上，官员站队，世家缄默，皇子各自为政，甚至有人私下联络外邦！
人心浮动，朝政难安”
昭明帝的眼神锐利了几分，冷冷道：“二皇子依仗外戚之力，结交权贵。
勇王则以武镇国，掌握兵部与禁军。两人势均力敌，谁都不肯让步。
今日的太子之位，便如同悬在空中的利刃，一旦落下，便是血雨腥风。”
“而这一切，皆因朕没有嫡子。”昭明帝的语气沉痛，目光如炬地盯着季回安。
“若朕当年有嫡子立储，何至于今日这般混乱？”
季回安心神微震。
昭明帝如此高傲的人，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疲态与软弱。
但——这与他娶谁为妻，又有什么干系？
昭明帝叹了口气，眼神幽远：“季家百年世家，家族底蕴深厚。
先帝时便是大祁肱骨。你是季家当家人，季家的未来，都系于你一身。”
他顿了顿，语气郑重，字字如钟：“若你有嫡子，世家门阀尚且不会对你动手，可若你无嫡子……”
季回安心头微沉，握拳的指节微微泛白。
“无嫡子，便意味着季家当家人的位置会成为所有人争夺的焦点。”
昭明帝缓缓道，“你的庶子、你的兄弟，甚至你族中旁支，都会觊觎这个位置。
季家虽非皇家，但一个掌控半数朝堂命脉的世家，当家之位的归属，亦是无数人的目标。”
昭明帝抬眼看他，目光沉沉：“你愿意看着你的子嗣、你的族人，也步上朕今日的后尘吗？
为了一把象征权势的椅子，自相残杀？”
季回安敛眉不语。
他的确不愿。
他深知权力之争的残酷，也目睹过无数世家因继承之争而家破人亡。
可他并非昭明帝，他不会优柔寡断。
若有人妄图觊觎季家家主之位，他便亲手镇压。
他不会让季家乱起来。
他更不会因为一个“嫡子”问题，而舍弃阿妤。
他向来自信，自负，傲然不屈，又怎会被这些话动摇？
昭明帝见他久久不语，面色缓了缓，声音略带几分安抚之意。
“回安，朕知你心悦宋清妤，朕亦知她品貌俱佳，确是难得的女子。”
他目光微垂，语气带上了几分温和的妥协：“若你真心喜欢她，便纳她为侧夫人吧。
至于正妻，必须是能生养的。”
季回安听到这话，目光骤冷，如同一柄冷冽的刀出鞘。
侧夫人？
他的阿妤合该得到天底下最好的。
他绝无可能让她这般委屈，屈居人下。
更何况，他从未想过要娶旁人。
昭明帝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不满，只是轻叹道：“你是朕最信任的人。
朕已经老了，朝堂之事，日后你多多帮衬。”
他看着季回安，语气带着几分苍老的疲惫：“茶税案已破。
你该兑现承诺，给五皇子、六皇子做皇子师了。”
“你明白朕的意思吧？”
季回安垂眸，敛去眼底所有锋芒。
昭明帝以为他被说服了，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语重心长道：“回安，答应朕。”
季回安沉默了一瞬，忽然笑了。
昭明帝怔了怔，看着他神色淡然，又如同往常一般。
“陛下的好意，微臣明白。”
他微微躬身，沉声道：“微臣，会谨记陛下的教诲。”
昭明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可他未曾发现，季回安袖中的手，指节已然泛白。
出宫时，天色已暗。
寒风吹拂，夜色沉沉，星辰隐于云幕之中。
金禄站在宫门口等候，见到季回安出来，刚欲上前，却被他周身骇人的气势震得一怔，腿肚子差点打颤。
主子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沉郁，冷然，透着一股骇人的杀意。
金禄不敢多言，只低头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季回安抬步走向马车，步伐沉稳，但眼底的冷意却越发深重。
赐婚无果。
不过，比起这个，他现在更想知道一件事——
究竟是谁，将阿妤无法生育的事，泄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