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高高升起时,皇城内的厮杀混战也渐渐落下帷幕,这片承载荣华富贵的土地上,由无数尸骸堆砌成无法抹去的悲惨哀鸣。
日光的照耀下,红墙绿瓦依旧色彩绚丽,宫殿楼宇依旧辉煌。千疮百孔的战场,映着权力的壮阔无垠,也述说生命的渺小卑微。
这场宫变的结局,是南境军彻底兵败,萱南长公主被渡北大将军活擒。
对于百姓而言,一切只是虚惊一场。
他们只知道长公主发动兵变,是渡北大将军带领陵州军远赴而来,勤王救驾,迅速掌控了整个皇宫乃至整个京都。
看似逐渐恢复平静的局势下,皇宫之外依旧平和,皇宫之内风波未停。
方宅。
一束阳光从窗棂倾泻而下,微风带着枯黄的树叶飘忽落在窗台,方鱼年穿着一身官服,正对镜整理仪容。
杨水淼方才起身,一身雪白中衣,绸缎般的素发披散在腰际,从屏风里走出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疑惑问道:“不是说这几日不必上朝吗?穿官服要去做什么?”
“我得进宫一趟。”方鱼年回头看她,见她哈欠连天,似困极了,便伸手揉她的额发道,“困就多睡一会儿,起这么早做什么?”
屋外日头高照,杨水淼有些臊得脸热,嗔道:“哪里还早啊。”
方鱼年笑了笑,叮嘱道:“这几日不平静,就先别出门了。”
杨水淼忙拉他的手道:“宫里才发生兵乱,你进宫做什么?有什么事情,待尘埃落定后再说不行吗?你现在去多危险啊。”
“没事的。”方鱼年拍了拍她的手,沉声安抚道:“汤大将军在宫里镇守,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他虽然说得轻松,但不由自主蹙起的眉头,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忧虑。
宫变昨日方才镇压下来,谁都不知道宫里如今是什么情形,杨水淼心里不安,又握住他的手,不依道:“鱼年……你别去嘛!”
“我必须得去看看,是不是我猜想的那样。”方鱼年态度坚定,温柔拉开她的手,“夫人,此事关乎国祚,也关乎江山,关乎你我的将来,万不能马虎。”
他只略一思索,便察觉出许多问题来。若如他猜想,此事与李云昭有关,或者……是她的手笔,那么她将面临的是比五年前更艰险的境况,所以更要早做应对。
杨水淼拗不过他,也说不过他,眼睁睁地看着他骑马离去,只能叮嘱道:“早点回来!”
方鱼年冲她摆摆手,策马朝皇宫而去。
本以为此时进宫会很麻烦,出乎意料的是,守在德天门的陵州军将士并未为难他,有人进去通传后,没等多久,陈敖就出门来相迎。
方鱼年很是意外,状似无意地问道:“汤侯也在宫里?”
陈敖身上还穿戴盔甲,胸前的铠甲上刀剑划痕明显,缝隙中还有尚未洗清的星星点点的污血。
他眼下一片乌青,神情沉重,点头道:“方大人,侯爷在等您来一起商议。”
商议,商议什么?
方鱼年蹙起眉,试探地问道:“云夫人也在宫里?”
陈敖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语气压抑低沉,“方大人请随我来。”
一路走到捡云宫,只见殿外值守的都是汤予荷身边的亲卫,进殿之后,正碰到两个太医垂着头,战战兢兢的被一个宫女从室内带出来。
“这是?”看着两个太医的背影,方鱼年不明所以。
“方大人,这边。”陈敖没有回答,径直带他往寝殿内室走去。
原本的长生殿被拆除之后,捡云宫是整个后宫布置最好的宫殿,奢靡宽大,位置也比坤宁宫好,故而鸠占鹊巢这种事情,汤予荷做得得心应手。
方鱼年进入内室,看见汤予荷坐在床边,垂眸凝望着床榻上昏睡不醒的人,身上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像瓷器一样,坚硬又极易破碎的感觉,一旦摔碎,尸骨无存。
听到声响,汤予荷收起沉郁的神情,敛容正色,平静道:“你来了。”
至今时今日起,方鱼年是第一个进皇宫的人,因为李云昭信他,所以汤予荷也不得不相信,方鱼年会像从前一样,站在她身边。
方鱼年站在床前半晌,望着李云昭苍白沉寂的脸,迅速整理了满脑混乱的思绪,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汤予荷站起身往外走去,轻描淡写道:“昨日兵乱时,她不慎中了一箭,好在没伤到要害。”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太医说,她会醒的。”
似乎是怕惊扰了李云昭休息,汤予荷同方鱼年走到外室谈话。
一盏热茶倾注,汤予荷双手捧茶,亲自放在方鱼年面前,动作中多了一丝严肃。
“我想,方兄应该不会质问她为什么要走回这条路。”
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水,方鱼年沉默片刻,抬头看他,认真地问:“为什么在此之前不告诉我?”
汤予荷苦笑一声,不答反问:“方兄一向知道她的想法,难道猜不到吗?”
“她怕连累我。”方鱼年连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但此时,还请方兄相助。”
“方某愿闻其详。”
汤予荷举起茶杯浅呷,眉目染上些许愁绪,沉声向他解释现在的情况。
“长公主虽然败了,但她若誓死不肯俯首,南境军十万兵马加上两万暗军,仍是无尽的威胁。现在还有八万兵马驻在天河边,迟迟没有退回西南,这是一个大问题。”
方鱼年沉思片刻,“说到底,最终还是要看长公主的意思。”
“她经营了二十多年的南境军,是她最大的底气,要不然她怎么敢明目张胆地逼宫,只怕圣旨在南境军面前也无用。陵州军虽然十万镇守在城外,在人数和胜算上远胜南境军,但是此时发动战乱,劳民伤财,于国体有碍,实属下下之策。”
汤予荷长叹一口气,一直绷着的心情有些惆怅,他可以狠的下心,但是站在李云昭的位置想,她一定不想用那么惨烈残暴的方式铲除异己。
“再有,李皎和路崖、郑誉一干人等该如何处置,如何给朝堂众臣一个合理的交代,殿下又如何名正言顺地回到那个位置,这些问题,我尚未想到两全其美的方法解决。所以,请方兄出出主意。”
方鱼年问道:“长公主如今身在何处?还有永元郡主呢?”
“长公主关押在六合司大牢,永元郡主幽禁于宫室。”
方鱼年神色凝重,沉默了好半天,最后一拍案,包揽道:“长公主那边交给我去办,我会想办法说服她撤兵伏首的。”
他的话让汤予荷心中触动,年少的时候,他们围坐在一起探讨朝堂之事,也曾这样凛然正气,言之凿凿,秉着一股豁出生死的劲头。
虽时有争辩口角,但在大是大非或生死存亡时,总会不约而同地站在同一个阵营。
或者说,李云昭站在哪里,身为她的从属的他们,就会站在她的身边。
多年归来,再次同行一路。
汤予荷眼神微变,举起茶盏,以茶代酒道:“方兄,拜托了。”